陌生又熟悉的湿冷空气远比江浙的梅雨季要来得更加猛烈。
一下飞机,机场的安保人员便筑起一堵人墙。他们躲在墙里,尖叫声在墙外,虽然看不见人,但仍然能听到空气中辣辣的火星子就在耳边炸开。离开的这几个月,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回来了,还是回来了。
毕竟从这里逃出来的时候是下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的,肖霖也曾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回到这个起点,或者落魄或者妥协,而现在分外庆幸那时的勇气。
昆北对他来说依旧是个压抑的城市,再回来时,还会被四周丛生的层层楼房所震慑到。来接人的黑色厢车穿梭在其中,滚滚而来的车流与人群铺天盖地地涌来,一波接着一波。新盖的商场如雨后春笋,经过一个冬季的酝酿后也全都冒了土。
此时的车里播着整点新闻,六点钟的路况令所有司机牵肠挂肚,即使主持人的声音再温文尔雅,也阻挡不住他们不耐烦地摁了几下喇叭,对着空气阔声大骂。
路边的绿化带越变越宽,道路越来越窄,一车的寂静被吵醒。夏瑞卿像一只猫一样不安分地在手心里蹭了两下,显然也还没从短暂的梦境中缓过来。肖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再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在说什么?怎么这么吵?”
“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白禹也懵懂醒来,迷迷糊糊地接了一通电话,半晌后才转身对他们俩说:“别睡了,明天演出完有一个采访,昆北网的主编亲自来。待会儿发你们问题,好好想答案,记住——”
“记住不要捣乱!”肖霖说,“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白禹瘪了瘪嘴,“你明白就好!”
火锅便像是昆北人的魂儿一般,只要看得见的街道旁无一不坐落着各式各样的火锅店。即使是闷热的初夏,这里的生意仍旧红火得不像话,霓虹灯牌在浓重的黑夜里闪耀着光辉。司机转头冲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什么,乡音太重,只有肖霖也同时叽里咕噜地回了一句。
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不止是味蕾上的刺激感,那些潜藏在巷道里、湮没在岷江之中的,都随着这句脱口而出的回答而来。在众人茫然地眼神里,他说:“靠边停吧,今天我请客!”
加上随行演出的工作人员,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得有三十几人。在进去之前,白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保护嗓子少吃辣,但一看见码在一旁的各类涮菜和红油锅底,也没忍住留下羞愧的口水。
明天事明天说,来了昆北就不要拘束。火锅店的老板娘还特地送了每一人一份冰粉和红糖糍粑,又是“巴适”又是“安逸”,手脚勤快地摆好了所有菜品。白禹问肖霖什么意思。肖霖笑着跟他碰杯说:“安心吃饭!尝一口,真的不辣!”
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下筷捞肉,算盘问道:“没骗我?”
“真不辣,骗你是这个。”肖霖比了一个小拇指。
不出半分钟,哀嚎声便穿透整个大厅,冰水和酸奶脱销。坐在这里的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坐着的,该涮肉涮肉,看着淡定但也都被激出了一身热汗,浸透衣领;另一拨不是飞奔去卫生间,就是在来回走动,每个都在涕泗横流,就差生吞灭火器了。
这儿俨然已经变成了肖霖地主场,而作为曾经饭席上的霸主,现在的严惊羽只能舞动着手臂,想说的话全被堵在嗓子眼里,满脸写着脏话。
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肖霖招呼来老板娘说了句什么,满满的红色被换成了一红一白,顿时刺痛的辣感减半。算盘还算得上是豪杰,暂时还没被击退,吸溜着口水, “肖老板,我可以点菜吗?我想吃黄喉!”
“来一份牛百叶吧!”
“那我要一份土豆粉和冻豆腐!”
“哪儿能没有猪脑!”
“肥牛卷、金针菇、娃娃菜……”
辣劲儿过去后,这帮人如同饿死鬼转世,疯抢了一盘又一盘。后厨热火朝天,老板娘笑容可掬,肖霖便知道自己的钱包今日无法保全。
严惊羽指挥道:“肖老板请客,都给我照贵的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他死!加把劲啊!哟嘿!吃起来啊!哟嘿!”
劳动号子用在这种场合上也算他的本事。肖霖懒得理他,看夏瑞卿的蘸碟里还十分完整,反倒是冰粉已经没了大半,于是问道:“怎么?不想吃?”
热气往上扑腾,似山又似火,夏瑞卿扇走眼前的雾气,说:“太辣,吃不了。”
这人挑得很,辣的不吃,腥的不吃,动物内脏就更不用说了,肖霖一度怀疑他真的是喝露水长大的。
肥牛卷刚到嘴边,肖霖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筷子,随便跟前台嘱咐几句后拉起人就跑。
“走!”
“去哪儿?”
“吃点甜的!”
好在这家火锅店就开在离老城区不远的地方,穿过一条马路再往前,另一番新景便在眼前铺展开来。
夜市才是一个城市的精髓之处。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视觉、嗅觉、触觉都变得灵敏。路边小摊蓄势待发,并没有因为夜半而颓废。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几碗面条,几声吆喝,三五个人围坐在小桌前,有满脸倦容的上班族,也有精神抖擞的学生,还有些干脆撂下包,端着碗坐在马路牙子上侃大天。呼吸之中全是人气,这才是市井,这才是生活。
昆北的苍蝇馆子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美味,它们几乎在地图上完美隐身,但又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蹦出来,给你惊喜。
肖霖带着他轻车熟路地在其中穿梭寻找,坐下来后也根本不用来人介绍,点了两碗甜水面和凉拌菜,在对面买的蛋烘糕也及时送到,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这里的人就像这里的天气一样,天生带着一种和气和热情。后厨房的老板娘风风火火地端着盘子过来,招呼道:“好久没来了哈!”
肖霖嬉笑着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又是一段加密聊天。夏瑞卿只听到了部分,问他:“‘耍朋友’是什么意思?”
肖霖热得满头大汗,“吃饭吃饭!”
“刚才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咱先吃饭,吃饭……”
夏瑞卿不禁笑起来,“听你说方言还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夏瑞卿看着他,也不说话,就是在笑。
肖霖乱晃手脚,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有意思吗?哪里?”
夏瑞卿夹了一块凉粉放在他碗里,说:“你确定要我说?”
肖霖的脸一红。
“怎么了?吃饭啊?”
“吃……你、你也吃!”
舞台上所使用的官方工作语言是柏州话,但一回到生活里,他们还是会在无意识之中带上一点家乡的口音。比如,白禹曾不止一次用南京话数落阿荣,语速之快如炮弹一般打在身上,也偶尔也会从算盘的通话中听见几句武汉话,直爽炙热如他喜欢的热干面那样。
但其实肖霖的昆北话并不标准,糊弄外地人还好说,本地人一抓一个准。之前从来不说是因为没觉得这变扭的口音会如此有趣,直至今日,他才从中摸索到一丝乐趣。
只要他讲起方言,夏瑞卿就笑得眼眉弯弯的,一直没停下过。忽然他也说了一句肖霖没太听清的话。肖霖反问他什么意思。他反而打趣道:“苏州话,‘耍朋友’的意思。”
相声基本功中的“学”便包含了学方言,即使没学过,也是略知一二的。肖霖为自己之前耍的小聪明低下了羞愧的头颅,恨不得将脸浸在这碗汤面之中。
“我不喜欢太冷的地方,也不喜欢太干的地方。”夏瑞卿说,“我是十四岁零九个月来的柏州,十六岁入摆知,十七岁跟着师傅巡演,十八岁办了专场,几乎走过半个中国。昆北也来过几次,但总是时间冲突,就没怎么逛过。”
肖霖慢悠悠地抬起疑惑的脸,夏瑞卿替他擦掉嘴角的酱汁,“这儿,真的挺好的,我很喜欢。”
嘴里还留了半个没嚼完的水饺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下的语境中,肖霖只能领悟一半,至于另一半,他猜测也许就是自己想的那样,如果不是,最多就是一顿冷嘲热讽。
于是他大胆冲上前。路口的探头,面前闪烁的红绿灯、春熙路的荧光招牌,他们在人群中逆行,此刻的熙熙攘攘皆为见证。
这一次夏瑞卿没有甩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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