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雨季潮湿又漫长，今冬的雨水也多得反常，细雨如雾降落在高楼街巷。
自上次去她家借住之后，我便常打着弥补没有一起吃晚饭的旗号去找她，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天傍晚，过了下班时间很久，她还迟迟没有回家，发消息给她也没见回复。恰逢周五，我以为只是寻常的加班，以往在休息日之前总有首尾事项要处理，便没有继续追问。
谁知直到九点多，我才等来开门声。从卧房急匆匆地跑到玄关，却见她垂着头，神色异常颓唐。察觉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倏然揪紧，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当我抬眼看向她，才发现她的眼眶红得厉害，透露着疲惫的双眼满是悲戚。
还没等我问出口，对视的瞬间她眉心一颤，伸手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肩膀哭出了声。我被吓得愣了几秒，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轻拍着她的背，却不敢出言安慰。
良久，她抬起头深深看向我眼底，无声饮泣。
我们的身份在此刻似乎颠倒过来，我抬手稳住她的肩膀，又抚上颈侧，轻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抽噎着，情绪纷杂，无助和慌张在眼里交织冲撞：“有个病人，我们没救回来……我……我第一次……”
尽管她的话没说完，我也已经明白了所有。对医生而言，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巨大挑战，也许就是首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愧疚感与无力感会将人吞没，坠落进恐惧的无底洞。
不属于这个职业的我，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一切，而这意味着我可以尽力地、无限接近地与她共情，却无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甚至不知如何安慰她才最合适，正如此刻我只能无言地守在她身边。
我扶她到沙发坐下，倒了杯温水。她的嘴唇都干裂了，想必是一整天都在抢救病人。她呆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玻璃杯，望着里面的水出神，一言不发。我挨着她坐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你先要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闻言她转头看我，眼底带泪，又皱着眉低下头去。
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我说：“所以不要自责，你已经尽力了。”医生的手向来要稳，但此刻她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还是不说话，我知道她心里乱得厉害，肯定在不断回想当时的情景，重新审视抢救的每一个瞬间，生怕是自己出了错，或者没有拼尽全力。
想到她刚下班还饿着肚子，我把饭菜加热后端到茶几上，蹲下来抬眼看向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她愣愣地点头，拿起筷子机械地吃了两口。但几秒之后，泪水再次从脸颊滑落，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虚环住她的腰侧，她松开手，偏头伏在我肩上抽泣。衣料被迅速洇湿，薄薄一层，能感知眼泪的热度。心脏好像也被浸泡在苦涩的液体里，被紧攥到生疼，痛意随之弥散。
窗外雨渐渐下得很大，不停歇地拍打玻璃，撞出细密的声响。客厅没有开灯，唯余走廊的光源斜照，无声地在侧脸落下安静的阴影。她冰冷的发梢被镀了一层暖光，在轻微的抖动中缓慢流转。
不知多久过去，我看着眼前情绪渐缓却愈显疲态的人说：“今晚我陪你睡吧。”就像上次我生病时那样，不过是角色调转。“如果睡不着，我陪着你。”我补充道。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反射光隐约在闪动，下方的眼睛里盛着复杂的情绪。几十秒里她沉默地看我，在琢磨、在斗争，随后点点头。
我听见她带着严重的鼻音说：“嗯。”
翌日我醒得很早，天空依旧是浓重的夜色。
我坐起身，扭头看向一旁呼吸平稳的人。她眼下是明显的黑眼圈，昨晚思绪繁杂始终无法入睡，直到深夜才陷入浅眠，皱起的眉却仍昭示着她睡得极不安稳。
担心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她，我轻缓地掀开被子下床，走之前替人掖了掖被角。
做好早餐后，我又回到房间，坐在飘窗看书陪她——她昨天的状态让我根本不敢离开半步。
她醒来已是数个小时后。我刚放下书，她便已经站在我面前，又挨着我倚坐在懒人沙发上。我替她顺了顺压乱的头发，她伸手捏了捏鼻梁，想让自己彻底精神起来。
我选择不提昨天的事，想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不沉重的方向上去。“要不要吃早餐？”于是我问。
她垂眸摇了摇头：“过一会吧，还不饿。”随即沉默半分钟，她又抬眼看向我，犹豫后开口：“我现在好乱。”
此前我一度以为处理某些严肃而棘手的问题时，最有效的方式是避而不谈，因为时间会让人淡忘。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被搁置的问题将会在某个角落持续失温，再度出现之时，从熔岩汇成冰川，破坏力仍是不减当初。
所以只对视一眼我们便无言地达成默契，无法靠独自思考解决的问题，适合两个人共同化解。
“我知道这种事以后会重复出现很多次，生老病死是必须接受的常态，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终有一天对它麻木。”她盯着瓷砖上的某个点，剖析着自己的情绪，“一整晚我都忍不住去想，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死亡是什么样子？”
困扰着她的无解命题，在几年前就开始同样紧紧缠绕着我，苦想之后却从未思考出答案，更没有能力回答她。两条生活在浅海的鱼，无法解答潜伏的暗流和漩涡会将自己带向何处，只能彼此安慰着相依而游。
“小孩，我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七八十年之后，面对的是无尽的黑暗，没有感觉和意识，而且再也醒不过来，我就害怕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断地说着，双手拼命按着太阳穴，似乎是想将这些念头全部驱赶出去，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恐惧。
我垂眼轻叹：“我也很害怕，永无止尽地丧失知觉和记忆，光是思考一秒都怕到发抖。”
“最后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人生结局，只能说，去珍惜现在的每一秒。”我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抬头看进她眼底，“姐姐，至少我们不是独自一人。”
相视沉默很久之后，我忽然感受到手掌被回握的下一瞬间，迎接到了一个紧密的拥抱。
气象预报今日久违地天气正好，是雨季里为数不多的晴天。飘窗的纱帘将这一隅围成惬意之地，阳光轻松穿透玻璃将我们笼罩，衬衫上的淡淡皂角香随着和风缓慢飘散，把一切裹进柔软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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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解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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