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老旧公寓胜在地段清净,隔音并不好,雨水在楼体外的排水钢管中刷刷而下,偶尔发出叮咚声。
巫桦偏头,怔怔望着电脑侧后的窗,木头窗框上的漆有着丝丝裂纹,有年头的玻璃也给人薄脆之感。
窗外漆黑一片,雨点密集地打在上面,她的影子随着雨水的一层层冲刷若隐若现。
平常巫桦从不管气候晴阴,她自己的心情就够阴晴不定了,借自然天光打字的时候也不多,但往电脑前一坐,巫桦除了屏幕上的文档,哪哪都看不够。
不仅注意到了万年不扫的地上的灰土,杯壁内洗不净的咖啡渍,甚至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叠了,回来文档还是那几行犹犹豫豫、参差不齐的句子。
大约还有十章就要完结,结束连载,读者催的越凶,巫桦越犯难。
大概是她的完美主义在作祟,想要尽善尽美拔高全文的绝佳收官,以苛刻的标准去看,自然已经落笔的每一行字都不顺眼。
而且她总疑心落了什么,哪个人物线索没着落,伏笔忘记回收……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手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了。
闲到最后,连想都不想了。久而久之,巫桦都总结出了规律,每当写到全文绝无仅有的重头戏,或是面临完结,自己都会进行扫除。
她擦着碗橱,听着外面隐约的雨声,无聊得绝望。
恐怖袭击,生化危机,地震……什么都好,赶紧发生点什么。不过家里来电话之类只倒霉她一个的就免了。
毕竟她疯狂而迫切地渴望那些猛然颠覆这整个生活的事件,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地逃避手头迟早要做的事,逃避紧咬人不放的明日。
投净抹布,给屋里外每一个垃圾桶换好垃圾袋,巫桦把垃圾集中装进一个大袋子,放到门口,预备明天下楼觅食时扔。
巫桦才背过去,立马又转过来,穿上那双一点不防水的鞋,提起垃圾就开门往外走。
即便雨声愈发盛大,雨丝把天地织成一片,她依然没带伞。
借着扔垃圾淋淋雨,回来又可以用洗衣服来浪费生命了。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也算位置偏僻,从巷子出去到能过车的大路,拐角的垃圾站十天半个月都装不满,附近没车也没人,治安当然就没什么不好。
排水系统很烂,地势低些的地方这种雨天积水都能没小腿,巫桦的住所地势高,路面只有少数几个不平的水洼,绿化倒是野蛮生长。
她到垃圾站的最短距离,有从花坛到碎裂的地砖间长出的一大捧杂草挡路,趟过去是不可能的。
不止草汁虫子扰人,有些住户懒得绕路,过来就把垃圾往那边一抛,不顾汤汤水水抛洒在草丛间,扔进草丛懒得管的也有。
巫桦从家到巷口几百米被浇了个透,四下无人,她逢水泊就踩,感到发泄的痛快,还有回归童年一般的快乐。
最后绕开草丛把沉重的垃圾放进去,巫桦回身见那一大捧草肆无忌惮地在雨中摇颤,她蓦地升起一个念头……直接踩倒它们又如何?
她走近那蓬草,将要下脚时,听见后面被积水放大了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巫桦当即放弃了,还是绕路回去。
草丛发出一丝轻微的震动。
跟蒙受风雨的韵律有异,不等巫桦反应里面藏着什么,她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撞进了与草地截然不同的东西。
巫桦脑子停转,浑身僵硬,瞪大眼睛,嘴下意识张开,尖叫没有突破喉咙,一下子就连同下半张脸都被湿热又厚重的东西盖住,脖子一凉。
电光火石间她弄明白了自己身后是一个人的胸膛,那抵着她脖子动脉的东西寒彻骨髓,虽然感觉不到痛,但肯定是流血了。
她手脚冰凉发麻,这是来真的。
而且巫桦直觉事情性质跟抢劫图财不同,就算不管肃杀的气氛,此人捂着她的嘴,刀架在她脖子上一动不动,目的绝不会是抢钱,挟持自己的这人是个亡命徒,在躲什么。
“玛歌——”
一道女声穿过雨幕传来,微弱而疲惫。
巫桦想起自己刚听到的脚步声,现在听着反而远了。
那道喊声一出,她发觉身后挟持自己的人一颤,无疑就是在躲那个人。
子弹擦着玛歌的侧腹过去,没有伤及内脏,却也被破开了一道刀砍似的切口,血流不止。黎麦有枪,须极力避免正面再战。
如果被发现,这人就是她全身而退的唯一保证,然而玛歌握着横于她脖子的刀的手却止不住颤抖,这代表失血的情况不容乐观,再拖下去她说不定会因缺血性休克而昏厥过去。
阴雨漫天,巷口对面,往左十步远有唯一一盏亮着的路灯,单薄的光芒本就照耀不到巷子里多少。
雨水、草腥味,尤其垃圾站散发出的死去动物的腐臭,还有剩菜发酵的泔水的酸辛霸占了巫桦的嗅觉。
在垃圾箱投出的浓墨般的黑暗中,巫桦被那手掌抓得仰面,雨水砸得她睁不开眼。
她头昏脑胀,感官被迫凝聚于脖子,那里已经被破开了表皮,刀刃恍惚在分分下陷。
即使只是喉头的震动,也随时面临着动脉喉管被一并割断的危险的事实让她手脚发飘。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又静止不动,她冻得哆嗦,后背与人相贴的部分倒是有些温热,这种暖却让她直起鸡皮疙瘩。
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整个宇宙淋透。
“玛歌……!”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清晰了不少,不过像是气力不济,扯着嗓子在喊。
“你或许不记得我了……我叫黎麦,从记事以来到进入孤儿院睡在你邻床,再到离开那里,我一直叫黎麦。”
黎麦不知道玛歌在不在附近,能不能听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这个状态根本抓不了犯人,但她不等救护车来,仍这样自虐一般的继续活动,同时用喊话转移注意力,帮助自己捱过这几乎无法忍受的碾压五脏般的剧痛。
“我知道,就算我留在我们的孤儿院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现在也还什么都没能改变……从始至终我都如此无力,我代表不了正义,代表不了世界,代表不了伤害你的人,我也不会是你的拯救者,这样道歉是种傲慢,你应该不需要我的道歉……”
黎麦瘫坐在地,她在这身体的极限状态中,感到渴睡至极的抽离的飘飘然,但恍若濒死的恐怖让她保留了最后一线的清醒。
她就这么坐在陌生城巷一角的泥水里,被雨一遍遍洗刷、带走体温,觉得清醒简直成了最难过的事,不是因为逐渐习惯了的疼痛,而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孤独。
“可是我对你、对孤儿院所有孩子的遭遇,真的感到抱歉……我庆幸自己成了警察,从而发现了这场二十年间从未间断的恶行和惨剧。”
即使扯痛伤处,黎麦也要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抵达更远的地方,抱着一点能让玛歌听到的渺茫的希望,不过更多的是在以喊话的形式做单方面的倾诉也说不定。她已无心力多想。
“如果有机会让你们脱离出来,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哪怕我的任何努力都是杯水车薪,我也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但可能我也不配,我不知道。”
那话音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巫桦心跳从突发的惊吓中平复过来,由于太专注听清雨声掩盖下的字句,理清其中的关系,都不大在意脖子上架的刀了。
“露易丝,苏拉……你杀她之前见过她是不是?你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她死吗?”
黎麦颤抖地长出一口气,她试图想象玛歌听见这话的样子,但是不能。
纵然童年相识,在案件中追逐缠斗已近一年,重逢后说过几句话,她对玛歌也一无所知。
“那个死在垃圾桶、心脏异位的检察官是她丈夫,她察觉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追查控制孤儿院的组织,试图将其绳之以法。为了不让她靠近真相,你被派去杀死她……”
话音久久停顿,巫桦除了震惊于这超离自己日常的戏码,还特意注意了自己身后挟持者的反应。
她深重而均匀的呼吸似乎产生了变化。
“其实酒店的那扇门,苏拉本不会开的,为什么开了,是因为你在门外。”
黎麦努力回忆童年时玛歌对自己的照顾,愿不畏失望地,以最大的好意想她。
“玛歌,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对不对?你不可能知道……但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撑着墙爬起来,痛得寸步难行,声音带颤。
“我想苏拉在天堂知道这一切,也不会怪你的。她只会为我们现在满身伤痕的样子心痛。这场雨,或许就是她在为我们而哭……我和她一样,也坚信你跟那些坏人有本质上的不同。”
即使信错了,也不怪玛歌,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要求身处泥淖二十年的人出淤泥而不染是很过分的事。
“让我来帮你好吗?那样的话,你就救了我……”
她向前下一盏路灯的光亮走;
每一步都像在长满碎玻璃花的荆棘丛中走过。
她心里默念着玛歌和苏拉的名字;
念着诸天神佛——
佑我们安度此夜。
渡我们涉过这条充满苦痛雨滴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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