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
监护仪的电子音吵得许知微再也无法入睡,睁眼时,谢钲正侧卧在她床沿。
6岁初见谢钲,他将跪在沈家门前的她扶起,带她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她让他记住她,她叫许知微。
27岁时京市再见,她问他是否还记得她。他说不记得了。
骗子。
那夜,她分不清她头顶的银丝是碎雪还是月光。
明明他只比她大四岁啊。
她轻轻抬手想触碰他的头顶,手腕却传来一阵钝痛。拆开的护腕搭在床头柜上,狰狞疤痕暴露在冷白灯光下。
手腕的伤疤总在雨天和冬天提醒她当初有多痛。
他应该是看见了。
“别动。”谢钲忽然出声,惊得她将手腕藏进被褥。
重逢那夜,她也是这样仓皇掩住婚戒。
不知为何,她总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不堪,竟脱口解释“我和傅承嗣已无夫妻关系”,而他只是反问:“所以呢?”
对啊,所以呢?
“纽约下初雪了。”她偏头去看窗外飘雪。
谢钲嘶哑着嗓子开口:“不是初雪,你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看来我错过了霍华德的欢送会。”
“推迟了。”谢钲用棉签蘸着清水滋润她干裂的嘴唇,“十九名合伙人向SEC联名抗议,说你操控股价。”
许知微:“之后呢?集体辞职?赎回股份?”
谢钲:“是笔不小的数目。”
许知微:“但你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吗?”
“柏林资本重回价值投资,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想法。”谢钲将棉签扔进垃圾桶,许知微这才注意到垃圾桶里已然堆起小山般的棉签。
“这些人未必是支持霍华德,他们只是觉得以后的柏林资本会让他们处境尴尬,求自保罢了。Eric和Jennifer擅长短线投资,Erin的基金能够跑赢所有市场,如果可以····”
话音未落,温热的掌心突然覆上她的眼帘,“你该做的是休息。这些人的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许知微僵住,颤动的睫毛触碰谢钲的掌心,似乎在提醒他刚刚做了什么。
一时无话。
就在谢钲欲收回手掌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最后一件事,吴老下周随团赴纽约与财政部长谈判,柏林资本受邀出席,我不宜去,你代我出席。两年时间,那项政策该落地了。”
“好。”
许知微松开手:“帮我把手腕盖住吧,那里受不得冷。”她把呼吸放缓,闭眼假寐。
她听见护士过来为她换液体,医生和谢钲在病房外交谈。医生建议她做个CT,昏迷这么长时间并不正常。并向谢钲告状说她从不参加柏林资本每季度的员工体检。
真烦!
她听见脚步声渐近,停在床边,嘴唇上传来湿润。
之后,温热突然裹住她裸露的手腕,
谢钲的掌心贴住那道狰狞疤痕。
太晚了,太晚了。
泪水不自觉地从她的眼角落下,但很快被一只大手抹去。
昏昏沉沉之中,许知微想到了他们再见的那晚。
——————
两年前京市
许知微万万没想到傅承嗣要带她见的人吴昌硕和他,
如果可以,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吴教授去年升迁,现在是财政部副部长。知微,我记得他是你的导师。”
“论文指导老师罢了。”
车辆停在京大家属院门口。
她很久没回京大了,记忆中那棵梧桐如今堆满积雪。
当初放弃留在金融领域,老师对她是失望的,她知道。
走到一处小院门口时,傅承嗣忽然拉着许知微的手,她用力挣脱,但却被傅承嗣死死抓住。
许知微侧头盯着傅承嗣,那眼神明明是在说:“你在干嘛?”
傅承嗣:“你答应过我的,别忘了。”说完他按响门铃。
看见开门的人那一瞬间,
他怎么在这里??
他还记得我吗?
傅承嗣:“还是慢了谢总一步,看来我只能从其他地方追赶了。”
谢钲仿若看见两个陌生人般:“吴老让我带二位进去。”
被屋内暖光包围的瞬间,她才惊觉原来谢钲发间的白光不是碎雪也不是月光,而是银丝。
这些年,她的月光也蒙尘了吗?
圆桌上,菜已备齐,吴老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厨房,被谢钲接过,摆上餐桌。
吴老解下围裙,于主位落座。
“坐吧,家常小炒希望各位不要嫌弃。”
一米的圆桌,四人刚好分坐四角,不显拥挤。
许知微坐在谢钲和傅承嗣中间。
傅承嗣:“哪里的话,吴老不嫌弃我们扰您清净就好。”
吴老对着许知微说道:“你师母支援去了,留我一人在家,这一大桌子菜还是赶上你们过来,才能吃上。”他指着桌上那盘水煮肉片,
“我记得你以前就好这口。你和沈淮序都是益川人,每次过来都争着抢着往碗里带。你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许知微眼里触动,没想到老师还记得他们。
老师曾说她和沈淮序是他几十年来带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他明明希望他们继续深造,不管是从事学术还是进入机关,总归都是这个行业不可多得的人才。
结果一位身陷家族内斗,一位转头去当了乐手。
毕业答辩时,老师话里话外的失望不似作假。
许知微:“飞跃去年IPO。”
吴老:“当年老林说要做你们的联合导师,连国发院的推荐信都准备好了。”
林教授,京大经管院院长,曾为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建设作出杰出贡献。
喉间蓦地发紧,躲避似地夹起一块肉片:“我还是来尝尝老师的手艺吧。”
辣意混着回忆直冲眼眶,“咳咳咳。”
她嗜辣,但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就像枯木,风吹不进,水流不出,早就承受不住这些味觉刺激了。
眼前出现一杯温水,
“谢谢。”
接过的瞬间她感觉握杯人的力道在收紧,抬眼看去,是谢钲。
她与傅承嗣的婚戒与杯壁相碰,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立马收回左手,藏在桌下。
水杯在她面前落下。
她换另一手端起水杯,缓过来后解释道:“刚刚不小心把辣椒呛进喉咙了,是我着急了。”
见吴老未作责怪,反而将目光盯向她戴手套的右手,未脱手套便开始夹菜,不是她的作风。
只得再次解释道:“老师,您该知道京市的冬天不是我这益川人能承受的,看吧,这不就长冻疮了吗?还请老师见谅。”
“哈哈哈。”吴老笑道,“今年的冬天确实漫长,连京大的梧桐都冻伤了。本来还给你准备了你爱喝的梅酒,既然受了伤,这酒就只能留着下次喝了。”
下次,可以是婉拒,也可以是邀请。
傅承嗣结过话茬:“以后机会确实有的是。就是不知道吴老今年的博士名额还有余吗?”
吴老:“哦?”
“想替我的妻子向吴老讨个情。”傅承嗣的右手突然从桌上探下来,握住她的手,他似乎没有感受到许知微绷紧的手背,指尖在婚戒上摸索,
“知微这些年虽然闲在家里,但却从未懈怠。早年入股飞跃和云起,最近应该是在忙着帮沈淮序拆分沈氏家族基金。你说是吧。”他转头看向许知微,目光是伪装的柔和。
这话,于桌上的每个人而言都以为不同。
于吴老,是在为许知微争取。
于谢钲,是在宣誓主权。
于许知微,是在威胁。
原来他说的让她做回京大学生是这个意思,他倒是想得周全。
博士4年确实比1年划算。
许知微轻笑:“帮朋友忙罢了。”
“我还不知傅太太眼光如此独到。”谢钲放下竹筷,为吴老斟满茶杯,洋装歉意,“吴老我要跟你抢个人了。”
吴老大笑:“什么抢不抢,去哪里,这丫头自己决定。”
傅承嗣:“如果我没记错,柏林资本上个月才做空了国有控股的基金。”
谢钲挑眉:“柏林资本三十余位合伙人,他们有权利自主决定投资方案,许小姐加入享有同样权利。”
————
这顿饭许知微终究是没吃完。
医院打来电话说许清然苏醒了。
向老师致歉后,独自离开。
她拒绝傅承嗣与她同行,当然他也只是客套。今日见吴老,哪是帮她争取博士学位那么简单。更何况谢钲从纽约飞京市,难道就只是为了顿中餐吗。
许知微赶到时,宋青岚正在ICU病房外等她,旁边还站了个气质出尘的医生。
“这是云华,云医生,ICU的主治。”宋青岚向许知微介绍。
“云医生,谢谢您。”许知微向云华郑重地鞠了一躬。
云华:“病人情况恢复良好,过几天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就是需要赶紧找到供体,不然下次病发可能就·····”
宋青岚横跨半步,打断云华,“云大夫,心外那边已经交代过了了。”
在她看来,催促供体这件事,无论是否出于好意,都是在给许知微施压。她巴不得,许知微想通了当个甩手掌柜。
许知微:“没事的青岚,云医生也是在履行他的职责。”
云华:“你能理解就好。现在不是探视时间,我只能为你争取半小时,记得长话短说。对了,注意不要刺激病人情绪。”
“谢谢云医生。”
进入病房时,许知微看见许清然被仪器环绕,面色灰白。
“阿····微·····”
她听见许清然用力地呼喊,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安慰:“我在,我在。”
“你还是···还是··被他··找到了····咳咳咳咳咳·”
“没关系,慢慢说,我听的见。”
“对不起····你··和···妈···妈。。。。”
许知微忍住眼眶的泪水不往下掉:“觉得对不起就赶紧好起来。你这么死了,母亲是不会原谅你的。我等着你好起来带你去母亲坟前磕头谢罪呢。许清然你不能死。”
“我····去过了····”
“不止母亲,还有我。许清然,我们之间的帐还没算干净。”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不是不服气吗?不是觉得母亲偏心,奶奶偏心吗?我告诉你许清然,我已经给你找到供体了,下个月,不对,可能是下周你就能活下去了。到时候你起来,我们接着斗。
这次我们成熟一点,我不剪你裙子,你也别爆我丑事。我们光明正大地比。好不好。“
许清然,扯着嘴角笑了:“好。”
·······
探视时间到,ICU的气密门关闭,碾碎了许知微最后一丝克制。脱下防护服的那一刻,她坐在蓝色等候椅上痛哭。
像是郁结于心的肿块瞬间戳破,
她和许清然的恩怨在化作泪水,在此刻一洒而尽。
都是命运的棋子,谁又比谁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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