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律所走出来之后,叶眷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幻象中。
银行的第一笔入账已经过来了,一大笔钱,足以让叶眷好好消费一场。
她没这么做。
当拥有巨量的金钱之后,她忽然有种发自心底的倦怠感:她好像没办法依靠原本的意志继续生活下去了——那些努力挣钱、早日退休的意志。
当身处于牢笼之内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想要挣脱,幻想属于自己的“归园田居”;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她热爱的是追求自由、追求无限旷野的挣扎,那种挣脱不开的拧巴。
真是个抖M。
叶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确是“何不食肉糜”。
她拐进了临街的超市,在货架上随手拿起立顿,想了想又换成标价6.75磅、只有300ml的有机果汁。
有钱就应该挥霍!
还没等结账,伊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自从回了曼城,叶眷和伊桑就互换了联系方式。并且,伊桑还刻意在自己名字后面幼稚地加了个爱心。
“喂?我这里刚刚结束。”叶眷掏出银行卡,“你等一下。”
伊桑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亮地传出来:“他竟然骗人!”
声音从听筒里炸开,像是寄来了一封吼叫信。叶眷看了一眼,确认免提是关着的,才和收银员抱歉地笑了笑,又拿着复合果汁出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用来了。”伊桑中气十足地喊道,“我爸联合我妈一起骗我!他只不过是Appendicitis!”
医学术语或许本地人熟知,但叶眷根本没听说过,遂打开字典,根据读音拼写起来:
A P E N——
“你怎么不说话?”伊桑苦苦抱怨了半天,却听不到叶眷的反应,以为她下了地铁。
“Appendicitis,是怎么拼的?”她问。
“……”
被叶眷的懵懂打了个岔,伊桑忍不住笑起来,忽然没那么生气了。
他把词语发给叶眷,又忽然问,“你想来见我爸妈吗?”
“我?”
“是的。”
叶眷张了张嘴,分不清是否是中外差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在中国,大多数人会等到即将结婚,才会见父母的。”她慢吞吞说着,一边在屏幕上按了“翻译”。
阑尾炎。
难怪伊桑这么生气。
明明是很常见的毛病,却烘托出相当危急的氛围,害得伊桑坐立不安了许久。
那头,伊桑的声音清脆又爽朗,“你刚说什么?我在电梯里没听清。”
“……”
叶眷没有重复,而是反问了回去:“你想让我来吗?”
“当然。”伊桑挠头,觉得她明知故问。
“我以什么身份去医院呢,伊桑?”
叶眷的脚步停在地铁口,手握着扶手,等待伊桑确切的答复。
医院的草坪绿油油的,伊桑坐在地上,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像是在撸一只油光水滑的小狗。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心脏也这样刺一下痒一下。
“我的…”
他终究是开口了,但显然还在犹豫。
“所以,我的确不该过去。”
叶眷苦笑,又觉得这样才对。不该有的期待就应该永久封存起来。
她真是疯了,把情感**裸地揭露在伊桑面前,让他轻易就拥有了伤害自己的能力——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我的女朋友。”
伊桑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心脏像是疯了般跳动。他屏住呼吸,静待对面的回应。
等了半天,他看了眼屏幕——
几分钟前,在叶眷说完那句话之后,电话就已经中断了。
叶眷拧开瓶盖。
真难喝,芹菜和猕猴桃的搭配,的确只有有钱人才能吃这样的苦。
她想直接丢掉,但又心疼那7磅,不得不继续咽下去,
真苦啊。
伊桑沮丧地回了病房,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我让你买的东西呢?”伊桑母亲左看右看,发现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忘了!”伊桑一拍脑袋,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我现在去。”
“算了,我跟你一起下去。”
等到进了电梯,伊桑母亲凑近了些,“刚发生什么了?笑着出去哭着回来。”
“我才没哭!”
“你少来。”
在母亲威逼利诱之下,伊桑终究为了一千磅折腰,“今天我喜欢的女生也来了伦敦……”
等听完伊桑言简意赅的总结,伊桑母亲才乐呵呵地笑了,眼里满是轻快的喜悦。“她一定在期待你的回答呢,结果你这么笨。”
“我真的说错话了吗?”
“是呀。”母亲拿了牙膏牙刷,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应该立刻说:女朋友,而不是犹犹豫豫半天,像是她逼迫你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又端详起伊桑,“你以前有这么木讷吗?我记得你挺招安娜她们喜欢的啊?”
她说的安娜已经是陈年烂谷子了。
伊桑憋屈道:“那时候还小。”
“我懂了!”母亲开始胡乱推理,“一定是你太爱现在的女孩了,才不敢说出口,对不对?”
越猜越离谱了。
“现在打电话给她。”
伊桑母亲有一双和伊桑一模一样的眼睛,像是蕴藏着漂亮的泉水, “去说你的心意,伊桑,告诉她你喜欢她。”
要这么做吗?
伊桑害怕被拒绝。
他更害怕自此之后和叶眷变得尴尬、随后渐行渐远——因此不如维持原样。
“去吧,伊桑。去找她。”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有我。”
去吧。
伊桑被一种强大的外力驱使着。
他忽然很想见叶眷,拥抱她,像刚刚陷入爱恋的青少年那样倾诉自己的真心。
“你在哪里?”
电话接通。
叶眷坐在摄政公园里,不远处,一个胖墩墩的孩子正在喂狗。
“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伊桑。我决定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她说。
伊桑愣住。
“我对你毫无了解,你对我也是。除去肉/体之外,我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叶眷举着手机,仰头看向天空。
伦敦今天是个晴天。
云朵巨大而洁白,叶眷想象入口一定和棉花糖一样柔软甜蜜。她用各种奇异幻想塞满脑袋,阻隔一切和伊桑有关的记忆。这样才对,曲折的支流最终还是会流向大河。
才不是呢。
伊桑想这么反驳,却发现事实或许真的和叶眷所说的类似。
“从现在了解,还来得及吗?”
叶眷轻轻笑了一声。
“让命运来决定吧,伊桑。”叶眷说,“我们不就是靠命运才走到一起的吗?如果命运垂怜,下一次偶遇的时候我们再了解彼此吧。”
命运是叶眷不愿意努力的借口。
她获得的一切太过容易,因此也就心安理得地寄托于命运会给自己康庄大道。同时,也能名正言顺地责怪命运、而非责怪自己。
事实上,命运几乎不可能重新让他们偶遇。
在宿舍到期之后,叶眷就没有留在曼彻斯特,而是搬到了伦敦。切尔西地价高,但生活舒适优雅,让叶眷有种“上流人士”的错觉。
自从糟糕的遗产分配落定,母亲就没怎么跟她联系过,似乎怨气都撒在叶眷身上。反而是叶睦有事没事跟她打电话,甚至还抽空来了趟伦敦,美名其曰给妻子买礼物,实际上是特意来给她买车的。
等到年底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叶眷就自己开车一路北上,途径牛津、考文垂和伯明翰,甚至还在峰区(Peak District)爬了山,总算是慢慢悠悠地回到了曼彻斯特。
她也终于兑现几个月前的诺言,邀请丹尼尔吃了顿饭。
“霍克教授说你发财了,我还以为他才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丹尼尔拍了拍大G的车屁股,又坐上副驾,“说起来,伦敦生活如何?”
“就那样。”叶眷耸耸肩,“最近我在考虑读一个master。”
“嗯?”丹尼尔不明所以。
“考古?比较文学?哲学?”叶眷胡乱说着,“你有同学是类似专业的吗?”
“……没有。”
丹尼尔笑容苦涩。
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年轻人都一样,在选专业之前总归要考虑是不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叶眷看了他一眼,也笑了起来,“我只是随口说了,你别当真。”
因为餐厅是提前预定的,因此服务员知道他们并非情侣、而是同事,也就没有特殊的鲜花或贺卡布置。等到前菜上完,服务生介绍完毕,两人才重新开始窸窸窣窣聊天。
“我前几天刚去爬了山,现在明白为什么你这么爱徒步了。”
“我早跟你说过。”丹尼尔摇摇头,“邀请你这么多次,你都不乐意去。”
“你们平时会自己找搭子吗?”
“是的,我们之间会有某种感应——”
感应?
叶眷插嘴,“就像gay达那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丹尼尔被噎住,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总之,我在这一届研究生里还遇到一个跟我一起徒步的。”
研究生?
叶眷觉得不妙,警报在脑子里拉响。
“一个叫伊桑的男生,或许你不认识。”他说,“想不到吧,他之前还是网球运动员。”
叶眷尴尬地抿了口茶。
她就知道。
“不过这几个月没一起徒步,他回伦敦了——从结课之后吧。”丹尼尔把生蚝放进嘴里,“不过他也会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到时候我指给你看。”
“……好。”叶眷勉强应了下来。
这么想想,伊桑回伦敦的时间和她搬去伦敦的时间刚好一致。
他会是为了自己才回去的吗?
他还在坚持她随口一谈的命运论吗?
叶眷放下茶杯,只觉得自己手心全是汗。
她不敢面对第二天的毕业典礼,却在潜意识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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