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起床了!”宿舍门板发出震天响动,白炽灯光晃得人眼睛泛酸,楼管见有人坐起身,便马不停蹄地去敲下一间。
一水儿的蓝白身影,崭新的,稚嫩的,涌向灰白的操场。
教导主任手持大喇叭,扒扯两下翻领衫前扣——这哪是加大码,勒得他够呛。
然而下一瞬,他那对短小紧锁的眉毛,立马笑逐颜开起来。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要找无良商家的麻烦。
看看,看看他们新荷的学子,多清爽多精神!心里忍不住自得起来,一不小心竟忘了喇叭正抵在嘴边,情不自禁地嗬出了声。
台下众人便也忍不住掩头窃笑,不过那笑大都是纯真的,充满善意的。他清了清嗓子,叫道:
“肃静。”
随即又神情轻松地开口道:“在集会正式开始之前,我谨代表全体教职工,欢迎各位加入新荷中学,成为新荷的一份子。”
“在正式开学前啊,学校就对各位同学的开学事宜进行了一些讨论,”他满意地看向整齐的队列,“为了军训专门购置一套军训服,对同学们来说呢,的确是一种浪费。”
岁月无情,大概他们这类从业已久的校管理人员被光阴豢养出一副老油子腔调,就和人到中年便会谢顶一样,是件避无可避的事。
只听台上人讲话时,间或也会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语气词,当他讲到末两句,倒是又变得铿锵有力起来,“只要着装统一,这身校服,你们就穿出了气质!穿出了风采!”
人群中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
校长颇有气度地端坐在他的席位上,听到这话时,只淡淡抚笑过去,单手正了正面前的桌牌。
领导们来齐乎了,集会也就可以开始了。
他们流程走得颇为繁琐,这个讲完了话便由下一个接棒,没完没了地说一箩筐。
屠曙渐渐感到有些站不住,弓一弓脚背再次向台上看去时,站在最前头的却已变成一个蓝白色的瘦高人影。
她立马一改先前的懈涣姿态,认真看着台上的人。那算是她的一个熟人。
在一众陌生的脸孔里,和她交换过姓名的人;昨天短暂地坐在她身旁,同时又很凑巧地睡到她对床上铺的人。屠曙觉得自己是完全有这个必要替对方捧场的。
新荷的夏天就像夹层里的大冰柜,焦黄炙热的阳光同样会淋漓满身,一旦风有了余裕,暑汽就腾不起来。
也正因此,台下的人对这篇新生代表发言还保有一丝耐心。
说话的人自来到台上后便低垂着脖颈,不难听出她在尽力使自己吐出的每个字听在耳里时字正腔圆,尽管语调平平没什么起伏,也不向台下望去哪怕一眼,那态度却是极其认真的,毫无散漫之意的。
“她是第一吗?就我们那个招生考试里的。”一个男孩后拧过身子向朋友问道。
“不知道啊。”
“应该是吧,这种不都选成绩最好的吗。”集会宣布解散,几人立刻摆正脑袋,由教官带着走了。
军训第一天,大多在新学期里带班当了班主任的老师,难免惦记着去自己班方阵盯一盯。
陈先毓第一次带班,更是头天里就买好了藿香正气,全天候的陪着孩子们。
立夏时节,日头大,阳光也毒辣,要是中暑了,也不过是抬到树荫底下敞敞,即便有个好歹也只得当场给救护车去个电话等着。
陈先毓看着那一张张晒得汗涔涔又红彤彤的小脸,叫他们再难闻也得把藿香正气喝了。
屠曙试探地抵住杯子嗅了一口,立马被那阵酸鼻的气味冲得五迷三道。
“没事,你捏着鼻子一口闷,再喝点水把嘴里涮涮就行了。”她看向说话的人,见对方一手将将把鼻子放开,示意自己按她方才说的那样做。
屠曙喏喏答应着,稀里糊涂地一股脑喝了。对方见她如此干脆,大概是觉得她很愿意给自己面子,听劝也好说话,于是主动道:
“我叫梁芯,你叫什么?”
梁芯是一个个儿很高的女孩,她的四肢比周围所有人都要长,肤色相较于其他女孩来说也更深一些。她脸上隐隐带着笑意,在问及屠曙叫什么时,两只眉毛兴致勃勃地抬了抬,看上去十分的爽朗。
“我叫屠曙。”屠曙忍不住感叹,“你好高啊。”
从前在班里,屠曙常常被安排去最末两排位置,太高的孩子坐前面会挡住后排孩子的视线。由此可见在同龄人中她已经算高个儿的了,然而梁芯却还比她高出一大截,屠曙几乎要仰头看她,实在很难不惊讶。
在她看来,长得高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
不光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都有这样的想法:高一点,再长得高一点。
当梁芯神气地说自己已经高过一米七时,屠曙不但不反感对方脸上露出的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情,反而觉得很是,同时也有点羡慕。
接着又听梁芯坦言称自己从小就开始打篮球,也很喜欢打篮球,可能蹦得勤抽条快,还说她们这年纪,今后还有得是时候长。
屠曙瞬间觉得宽慰不少,对她的印象也随之更好一分。
第一天上午的军训强度并不太大,考虑到学生们还处于适应阶段,学校便提早放大家回去休整了。
水泥地上起起坐坐的,哪怕旁边是个泥坑子,教官叫你坐下就得毫不犹豫地立马坐下,唯恐慢别人半拍被拎出来批斗。
灰扑扑的裤子,汗涔涔的衣裳,上床去嫌把干净的床铺弄得满是灰,屠曙这一宿舍的人此时便围坐在地板上互相说着话。
在问及大家都来自哪个小学时,话匣子才算是彻底打开了。靠里侧的一个名叫钟喜喜的女孩,此时讶然望向对面道:
“欸,我也是实验小学的。”
“是吗?你是哪一个班的?”
“三班。”
“那我就在你隔壁啊,怎么感觉都没见过你。”说着两人都笑起来,为这莫名其妙却又让人倍感亲切的缘分。
她们口中提到的学校,贺壹一个都不曾了解。同样的,当贺壹说出青关小学四个字时,在场的压根儿没人听说过这个学校。
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青关小学就在青关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乡下学校,只有两栋破旧的教学楼,整个青光村的孩子几乎都在那儿上学。
近前十二年的人生中,贺壹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一趟大巴仅需三块票钱。
新荷县城是一个比怀顺镇市集还大得多的地方。
青关村民过着的日子,直接,明了,没什么花哨。家里没油了,推着菜籽到榨油铺子一趟,不太远,走半把个小时就能到。米吃见底了,扛两袋谷仓里陈年的谷子,村口就有打米脱壳的地方。
就是酱油醋,鸡鸭猪肉这些,也不是非得去镇上买。
酱油可以拿着瓶子去小卖铺里叫老板给你打,给多少钱就打多少钱的;鸡鸭猪大多家里都喂着呢,只是不到逢年过节的日子,他们轻易不会宰杀,小肉贩会开着他那辆漆皮斑驳的蓝色斗篷车走街串巷的叫卖。
青关村民也并不是终年都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他们是会赶集的。但赶集的日子贺壹并不清楚,只知道每月固定有几天,村里人会起个大早背着背篓上街去。
贺壹奶奶也会赶街,不时常去,偶尔会叫上贺壹一起。
祖孙俩从不坐什么交通工具,那需要花钱,五六点钟起床,路程中花上近两个小时也还赶得上早市。
这时另一个舍友叫了声贺壹的名字,“你的一是哪个一啊?是数字的一吗?”
她们渐渐变得熟稔,女孩身旁的人不待贺壹说什么,便拍拍床沿率先向她道:“上面贴了的,是那个‘壹’,就是记在人情簿上的那种写法。”
“贺壹,你是不是我们新生里的第一名呀,今天台上的那个是你对吗?没想到我们住在一个宿舍。”
对此贺壹很有必要澄清,她并不是第一。
学校原本的新生代表也不是第一。据说第一名去上了市里的初中,至于为什么最后是贺壹代表新生上去发言,班主任称对方恐怕实在无法适应这种场合,所以问问贺壹的意见,愿不愿意去试试,稿子是现成的。
作为入学考试第三名,贺壹就这么去了。在她的认知里,老师安排的任务,学生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说什么拒绝的话。
或许即使她不愿去,还有下个同学,下下个同学可找,总有一个是愿意的。然而她却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有拒绝的权利。
尽管有点发怵,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台去了。
军训的几天过得并不算快,每日在烈日底下曝晒,令行禁止,站到后面脚底跟针扎似的,分秒难挨。
于是汇报这天,学生心里无不感慨,总算结束了。
解散后大家有东西的回宿舍里收拾收拾东西,就可以回家了。梁芯立马摘了已经汗白的帽子,快步往宿舍走。
这帽子还是学校发的,一人一个。太阳没有一日不高悬,哪怕有作怪的同学被晒得不行了,跑去操场对雷公电母三求四请,老天爷也没留一丝情面,颗雨未下。
晴空万里无云,太阳线无遮无挡地落在头顶,没几天就把人晒得脱了皮。
不过再苦再累也得坚持。学校给同学们发了帽子,请大家面对眼前的困境时,要学会克服。
梁芯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可乐,食指顶着帽窝一甩一甩的,走到半道发现一堆人围在男寝前面。
仔细一看,原来是找教官签名呢。
她越看越想不通,心说有什么可舍不得的,竟还有人哭了。教官众星拱月般站在这群少年中间,帽子接过一顶又一顶,像一个极受追捧的明星。
或许一种留念的心理总让人想要做出一些举动,让参与者留下点什么,一段文字,或是一张照片,随便什么东西,能够作为铭记这一时刻的痕迹留存下来便好。
然而梁芯还是纳闷,军训就是给人找罪受来了,又有什么可作留念的。
她站住脚看了两眼就甩着胳膊走了。
回到宿舍,屠曙发现自己对铺的床单被罩已经被撤下。之前是墨蓝杂色纵横交织的格子花样,现在露出了它原本玉白暄软的样子,仿佛有种魔力,让再继续盯着看的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脸埋进去。
那会是什么触感呢,一定会有一股很好闻的阳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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