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段十字口这条小巷生意最是红火。
巷子两排,任你是要吃炒的煮的,热的凉的,蒸的拌的,只要饥着肚子进来,就没有觅不到食的道理。
铲勺在铸锅里噼噼嚓嚓颠来倒去,搪瓷碗流线似的一端一跺,发出密密匝匝的铿声,煤炉上煨着一盆卤煮咕嘟咕嘟冒泡,红油面上小火山一般翻着浪。
无处不嘈杂,无处不喧嚷。
楼上学堂这地界选得不好。推开的窗户砰得被摔合拢去,将满屋的人惊出一个抖擞,很有些不耐的意味。
略等了些时间的食客,此刻也有些不耐了,催喊道:“老板娘——我的好了没?”
“马上马上!马上就好!”
老板娘抬起被袖套笼裹的胳膊,急急在脸上横揩一把,才握住勺柄挥铲两下,额上的汗珠便又刺刺挠挠地从头开始滚,没完没了地滚,故意给人找不痛快。
她火急火燎地拨了个碗到锅边来盛,面色也绷成两瓣儿,上瓣挤出川形的沟壑,下瓣却是咬紧了腮帮,抿成个一字。
抬头猝然看见个拎着大包小包的女孩,没磕绊地当即便支使起来,“贺壹帮姨把这两碗端去给外面那桌。”
“好。”贺壹走过去才接着道,“姨我过来拿点东西。”
“今天忙得不得了咧,”老板娘示意她先把吃的给客人端过去,扯住她的衣袖悄声急促打了几句商量,“不急着回家,你留一会儿招呼招呼客人,姨给你算钱。”
饭点又碰上学生放假,结伴打算填饱肚子后再去搭车的,还有从楼上书城下来,被香得等不及回家提前解解馋的。
年青的抑或是老道的,都穿行在这条烟火巷子里,他们带来了热闹,离去时又将这份热闹带走。
贺壹提起桌沿合上,把抹干净的桌子从走道上收齐整了。店里原本有几张桌子,但生意好的时候,比如今天中午,屋里坐不下那么多人,就把桌子安到外边去,别太占道就行。
“你走之后我就重新找了个帮工,但她今天回家有点事儿,你叔叔又去市里接你云嘉姐姐,我一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
她叫贺壹去店里坐着歇会儿,又从围裙兜里摸出两百块钱来递到贺壹手里。
女孩略有些惊惶地一边推拒一边向后挪着身子,塑料凳在地上擦出吱吱的声响。
“这太多了姨...您不用给我钱,我也没干多少活。”她满脸的不知所措,嗫嚅着想要抚开那只强硬的手。
“没事!”老板娘把钱塞进她口袋,佯怒道,“给你就拿着,你个丫头楞兮兮的。”
随即又神神秘秘地引她说起旁的事,“你是照姨跟你说的,挣的那些钱都给自己留着了吧。”
见贺壹点头,便赞赏般凑近她,低声叮嘱,“家里既然答应让你来上学,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学习,如果学校叫你们交什么钱就向你爸妈要,知不知道。供自己孩子念书,这都是爹妈应尽的责任!”
她教导贺壹学会理直气壮些,却也不得不顾忌她家里那难缠又蛮横的老两口。
想她刘桂芬虽在十里八乡也是个极泼辣的人物,但若真正遇上那些刁顽相,心中窝了气没出撒时,才知自己竟也是个肯讲几分理的人。
而无赖生来便有让人无可奈何的本事。
想到此处,她和缓了语气,“要是你想,周末还可以过来给姨帮忙,寒暑假也过来,姨照常给你开钱。”
“要是隔间里睡得不好,周末就还是回宿舍去睡。”
表姨对她好,贺壹心里明白。他们一家都对她很好。
店里已经招了帮工,是做长期的,完全能忙活过来。他们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要多开一份薪水不说,店里哪里用得着两个帮工。
贺壹很感激,却不愿他们因为帮助自己,平白背上一份负担。
刘桂芬还想再劝劝她,但知道这丫头是个实心眼,怕给人添麻烦。
何况自己刚才的确是一时脑热了,关起门来谁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虽有心托这孩子一把,念的却终究不是自己家里这本经,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可是对于这个孩子,她的关切是掺不了假的。
“您不用担心,爸妈打电话说,既然我到了县里上中学,生活费定期给,至于其他的,我不是在您这里干了两个假期吗,”她这时才稍微显露出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稚气和活泼来 ,“我自己偷偷留了一部分,有钱。”
“好,”刘桂芬替她把头发掖到耳后,“那就回家去吧,别等天晚了。”
中巴车沿途驶着,有下车的也有上车的,到了就和司机招呼一声。
贺壹等待着那道嘁鸣,见车门弹簧似的向一边攒开后,便忙不迭提着东西下去了。
除了主干路,车子并不会开进哪条小道去,因此贺壹还得再走上一段。到家时赤橘的霞光落满了山间地头,篾园子里鸡啊鸭啊喋喋不休地叫个不停。
贺壹奶奶正在屋外的灶头上剁着猪草。
“回来咯。”
“过来把剩下的猪草都剁进锅里。”
贺壹被那冷冷的视线瞥得一个激灵,连忙把行李放下,挽起袖子从背篓里抱了一捧草,驾轻就熟地梆梆剁起来。
很快老人就提了桶水来到灶头边。
她一边把水往锅里倒,一边挑剔地看着贺壹手里的动作,随即脸色一变,“你剁这么细还了得啦!在我眼皮子底下磨洋工!去城里头读了几天书,耍了几天闲,活都不会干了!”
女孩手里顿了顿,没有应声,只是依言将草剁得粗了些。
“一会煮点米糠进去把猪喂了。”
见贺壹还是一句话不说,她心里就来气,真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横眉竖眼地吼,“听到没有!”
直到贺壹说了声好,她才转身往屋里去了。
把猪食煮上,贺壹冲干净手,准备先去把衣服洗了。刚穿过堂屋走进门廊,就听老人在屋里欲掩不掩地哧声抱怨:
“放着家门口的学校不上,不知道去城里读什么冤枉书,花那些钱。”
一个精瘦的老头坐在她对面,支着根老旱烟,嘴里嘬得啪嗒啪嗒的响,“娃爹妈都让她去,你还能不让?”
“我是不想让她去。”
老人向旁边觑了眼,昏暗的灯光将她面容也映得同样昏暗又模糊,只是两只浑浊的眼睛淬出一点精光,“我们村的娃哪个不是在村里上的学,这城里的学校,有什么了不得的。”
老头默着并不搭她这话。
当时大伙吃过夜饭坐在李家院门口扯闲,李家媳妇说她儿子小丰运气不好,只差几分就能上新荷。又问说他和刘婶平时对贺壹是怎么管教的,考得那么的好。
她家大儿子在他们这片儿读书好是出了名的,家里也早早就供出个大学生。
小的这个虽说比不上大的,在他那一茬却也很拔尖。
两个都是儿子,两个都争着要有出息了。村里人明面上并不长她家什么面子,背地里却说李家的祖坟埋得好,都说读书好要做大官,李家的两个要挣大钱哩。
那天倒是头一回,李家的祖坟不冒青烟了,那烟冒到了刘家的坟头上。
老两口根本不知道什么新荷中学,或许拉家常时听哪个提起过,只是浑然没在意,谁知道呢。他们这儿就一所中学,建校的时候大家伙还去帮忙垒了砖。
然而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透露着若有若无的艳羡,倒也让人觉得莫名畅快,扬眉吐气似的。
她奶奶仍在说,“建平两口子带着两个小的在深圳,要吃要住,哪样不花钱呐。”
“他们出去那么些年,趁着娃也大了,把钱交上去给娃的户口迁回来,让他们回这边来上学。老刘家的孙儿,跟着别人家户口像什么样。”
从门隙中流泄出的橘黄色炽光落在贺壹脚边,打出一道窄而扭曲的刻痕,像根被折断的篾条。她沉默地在黑暗中站了良久,墙窟外吹来的温柔多凛的夜风扑在女孩侧脸颊上,将她唤回了神。
她抱着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门。
洗衣机旋钮被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拧过半圈,右槽洗好的衣服湿哒哒的掂起来有些沉手,此刻正在左边槽子里狂抽猛转地脱着水。
贺壹心里有事儿,一只手掌盖在洗衣机泛黄的塑料板上忘了拿开,后半程那转筒简直像要脱离控制飞出来似的,剧烈的晃动震得她虎口阵阵发麻。
爸妈和弟弟们要回来了吗?
她兀自发了会儿怔。从记事起,贺壹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爸妈,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可爷爷奶奶并不喜欢她,因为她占了弟弟们的户口,害他们只能躲在深圳,回不了家。
小小的一个女孩,瑟缩着身子坐在炉子边上,听她爷爷用筷子使劲敲碗,奶奶就在一旁板着脸孔骂骂咧咧。
大概是骂着的人正正骂到了他痛处,恼火起来筷子更是敲个没停,女孩的心脏遭到恫吓,跟着敲打声一鼓一鼓地跳。
那是另一种抱怨,另一种发泄。
怨自己和老伴儿心软经不住求,骂小儿媳妇鬼得很,又哭又闹非逼着儿子把孩子留下来,骂来骂去,最怨贺壹是个女孩,是个拣干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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