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贺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喜欢她，她不是爸妈的孩子吗？还是她不够乖不够听话。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让弟弟们回不了家。奶奶指着鼻子骂她时，女孩心里既委屈，也感到惶恐，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她想告诉爷爷奶奶，自己从来没有不想让弟弟们回家，一次也没有过。
直到有个傍晚跟着奶奶出去找鸭子。
夜幕降临时的天色近似一支吸饱蓝色墨汁的墨囊，仿佛起了烟霾一般昏沉不清。
大人们看到的东西一定和小孩看到的不一样，女孩懵懂地想。小孩看到的更黑，就像没有灯的走道，她努力睁开眼睛却还是只能看清一点。
奶奶走得和平常一样快，路过李家院子时，人们的笑闹声逐渐息了下去，等到她彻底走近，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蹦出一个词，一个她听不懂的词——“寄生鱼”。
那道声音在平息下来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却像颗饵料似的，下一瞬便将人们的情绪又给搅活了。
他们在谈论着她家的事。贺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恍惚有种直觉，那些话正是因她而起。
生了一个女儿还得继续生二胎，结果间隔的年份不合规，只能躲去深圳把孩子生下来。
所以是“寄生鱼”让弟弟们回不了家。
贺壹颠颠小跑着跟上前面的人，她对老人走得太太快以致于没有听到刚才那番话产生了类似懊恼的情绪，否则他们大概就会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就再也不会骂她。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贺壹就起了床，她将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去灶台上煮了几碗面条，吃过之后两个老人就要下地去。
独自在家把猪食做好，又赶着鸡鸭去往附近的水塘，零零落落忙活一上午，将沏了茶的开水壶给老人送过去，就该准备午饭了。
饭桌上，爷爷嘱咐她下回炒菜多放点猪油膏，清汤寡水的，吃完干活都没力气，奶奶对此没说什么，贺壹便点头应下了。
过了会儿就听她道，“你到城里头读书，每天放了学还是去你表姨店里帮帮忙。”
贺壹闻言手中筷子一顿，老人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更没流露出半点商量的意思，甚至看都没看她，稀松地往碗里夹着菜。
面前的桌面不知何时滴了两个油花，贺壹用碗底将它们盖住，心中泛起一丝艰难，斟酌着开口道：“没有申请走读的学生不允许出校，必须要有班主任给的请假条才能出去。”
“什么意思？”老人逼视着她，“你每天就只能待在学校？”
“住宿生不能随便出去……”
“那就让你们老师给你那个什么假条！”她彻底不吃了，“一天这么长时间你上了几节课就闲着啊，即不给家里干活，也不去挣钱。”
她这才明白过来，老人大概以为中学和小学一样，一过下午就没课了。
事实上，学校课业抓得有些紧，作息表也排得满满当当，吃过饭后就得回教室准备晚读，中间会有一些休息的时间，但并不太多，接着就是晚课和自习，直到十点半才会被放回宿舍。
贺壹正当开口说点什么，她奶奶语气已变得十分不好：
“我不管你。管你去不去，横竖我和你爷爷没什么钱可给你的，你想读，就自己想办法。”
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爸妈说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三百。”学校每月收取二百四的伙食费，住宿费一年缴一次，余下的是父母多给她的零花钱。
三百块钱。镇上一只鸭子才卖得四五十块，一头猪从年初养到年末，为了卖出个好价钱，每天生火烧水把饲料做熟了一顿不落地喂，最后也就卖得两千多块钱。
老人心里郁闷，隔壁李家的成天嚷嚷孩子书读得好，将来要挣大钱，根本就是冤大头，亏他讲得出口，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花出去的钱倒是实打实的。
孩子爹妈也跟着拎不清，贺壹要读书，她家的家明和家亮也要读书，家里要那么多人读书干嘛。她和老头子一辈子没上过学不也照样养活了这一大家子。
中巴车没有确切的发车时刻表，或许有，但贺壹无从得知。为了返校途中不出现什么意外，吃过饭后她就收拾东西出了门。
午时的日头最烈，大概是时间相去不远的缘故，这会儿炙阳那股辛辣劲并未显露半分颓势。
她感觉到有汗珠从身体上滚落，脸颊已然开始泛红，影子在她脚底下缩成小小一团，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带来的也只是更加炽热的尾气，当真像浪一样。
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翘首极目望向大路一端，路对面有一家支着遮阳棚的小卖部，但贺壹鲜少光顾。
尽管她热得厉害，却没有买什么东西的打算，也就不好去人家伞下乘凉，老板娘打着蒲扇看了她好几眼：
“欸——姑娘——”
“姑娘，外面太晒了你站进来躲躲。”老板乐呵呵的，“又给你妈妈送饭啊。”
屠曙手里提了一个保温桶，正在冰柜前边挑拣，笑着道：“嗯，麻烦您算算这些多少钱。”
一到夏天，她总是来这家店买冰棍儿，常常一买就是一大袋，次数多了老板都把她给认识了。
医院庭中的香樟种了许多个年头，苍翠葳蕤的树冠填满了空旷的庭院上空，埋头自顾自走着，那婆娑的地面上原是浮掠着的连绵树影。穿过小径一直上到二楼，走廊拐角处有间房门虚掩。
屠曙轻轻将它叩开，身子还贴在外面的墙上，脑袋已经迫不及待探了进去。
房里空空的，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此时正坐在背对着门的位置。
“妈——妈——”她故意作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在与谁暗中接头，嘴角却露了馅似的轻轻翘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几分遮藏不住的顽皮。
“我乖乖，你怎么来了！”
“外婆做的芸豆猪蹄，怕你没吃上，叫我给你送过来，”她将保温桶搁到覆了一层玻璃的台面上，“喏，还有冰棍，我给晓云姐她们都买了。”
“来之前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万一我自己先去吃饭了怎么办。”
女人揽住她肩膀左右端详了会儿，亲昵地在她一侧脸颊肉上轻捻了捻，“又拿自己零花钱了是吧，一会儿妈给你补上。”
“不用，我请你们吃。”她笑嘻嘻道，说着见女人脑后的蓝色发网像是散了，便替她重新梳理起来。
“军训怎么样？家里有人去看你没有？妈妈这段时间太忙了，下了班天都黑透了。”女人垂着头任女儿动作，关切的话语中饱含内疚。
屠曙当然不会埋怨她。昨天她妈值班一晚上没回家休息，钥匙还是托邻居保管，等屠曙从学校回来后转交给她的。
屠曙拖了张椅子坐到她妈旁边，挑了只冰棍出来吃，“外婆去看了我的，还带着小豆丁。”小豆丁是她姨妈家的儿子，今年刚满两周岁。
母女俩满打满算有一个周没见着面，下午贺壹又得回学校去，相处的时间便变得格外珍贵，母亲问什么女儿都答得很细致，吴晓云回到办公室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叫人不忍心打破。
“晓云姐。”屠曙率先看见她。
“晓云快来，乖乖给大家买的冰棍，你拿去跟大家分了吧。”
吴晓云伸手接了，笑眯眯地说：“小屠曙又破费啦，我这里有两个瑞麦的小蛋糕，一会儿你挑一个走。”
“人家小李巴巴地去排队给你买回来的，这就便宜我家这个小的啦。”
她被调侃了也丝毫不见羞怯，反而大大方方地挤眼道：“给我屠曙妹妹吃，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是吧。”说着向屠曙抛去一个姐俩好似的笑。
只是那笑下一秒便顿住了，消逝不见了，“我没看错吧，小屠曙，你脖子怎么了，学校军训怎么把你给训成这样啦！”
“屠俪姐，你看见没，屠曙脖子上是不是有血点子。”
屠俪闻言将女儿领口扒开一点，她今天穿的衣服是立领的，下面果然好大一片密集的针眼似的小伤口，“这是怎么弄的？”
“没事，是被晒的，有点晒掉皮了。”
“你没有用妈给你买的防晒霜吗？”
“用了，但是脖子上没用。”一瓶防晒霜大概手掌心那么大，屠曙原本想着只涂脸，衣服盖住的地方晒不着就不涂了，和梁芯贺壹两人匀着用，大家都别晒伤了。
没想到大概是夏装轻薄，再加上布料太新太硬，不像旧衣，没有经过反复搓洗有些粗粝，洗澡时热水的冲淋使她感到刺痛，这才发现脖子上有片伤。
“我领你去开点药，你带去学校自己每天都要记得抹。”她妈饭也不吃了，拉着她就要往外面走。
“现在都在午休呢屠俪姐，你把饭吃完再去吧，不急这一会儿。”
“晓云姐说得对，我这也不严重，”屠曙也劝她，手拢着猪蹄往她面前凑，“妈你先吃饭。”
临走的时候她妈带着她去皮肤科开了一些消炎抗肿的软膏，想了想，让妈妈给她多开了两管，又拿了几支芦荟胶，最后她妈说等换班了要去学校给她送吃的，这才放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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