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换了水土,还是心弦过紧,后半夜墨同尘便觉浑身燥热。
迷迷糊糊间,他踢开被子,用力扯着脖领衣襟,好似任何一片布衫,都能成为加诸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颜端俯身过来,黑暗中帮他整理着衣服和被角。
“阿端,热,难受……阿端,水……”墨同尘一边将刚理好的被子踢开,一边闭着眼,梦呓般唤着颜端的名字。
“好,我去倒水。”颜端刚要起身,衣角却被一把抓住。
“你去哪儿?”枕上人声音带着惊慌和乞求,仿佛一撒手,眼前人便能随风消散。
颜端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人安抚下。他快速倒了盏茶来。
床侧桌案上的烛火,驱散着浓稠的夜。颜端先试了试温度,将茶慢慢喂墨同尘吃了半盏。
痛苦无助时,光亮足以慰人心。喝过茶的墨同尘,就着烛火,在颜端怀中渐渐睡去。
下半夜,墨同尘梦呓不断,身体也越发烫起来。
颜端一夜再未合眼。他守在墨同尘旁边,一块块替换着湿毛巾为其降温。虽不见好,至少症状没有加重。天亮后,他又让店家帮忙请了大夫来。
好在大夫看过只说是身子弱,急火攻心加上水土不服,吃上几副药,静养一阵子就好了。
墨同尘这一病,将颜端彻底拴住了。
颜端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墨同尘身边。偶尔清醒时,墨同尘握住他的手,眼底满是愧疚:“抱歉,这么重要的时刻,自己竟然病了。害你一人撑着。”
“我们之间无需道歉。你说过的。”颜端让对方靠在怀中,抓着那绵软冰凉的手,吻了吻,“还好,你生病时在我身边。不然我……”
后面的话墨同尘没听完便昏睡过去,他这病好一时歹一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不过扯着颜端的衣袖,听着颜端有一搭没一搭在自己身边说着什么,哪怕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待着,他心里也是安定的。
墨同尘模糊记得中间又来过几个老者给自己号脉,左右手来回切,还掀开帏帘看自己气色,之后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同颜端说些大差不差的老生常谈。过不了多久,自己则会从枕头上被扶起来、倚在熟悉的怀中,天旋地转喝着五花八门的苦汤药。
汤药苦涩,难以下咽,墨同尘下意识去挡,又被人单手困了手腕。
“阿尘乖乖吃药。”头顶声音轻柔,“我让乌鸫去买了糖果回来,吃过药,给阿尘吃蜜角。”
头还是昏昏沉沉,稍稍一动,便觉晕眩,墨同尘靠在颜端怀中回回神,背后的胸膛结实宽阔,依稀听到其内健壮的心脏正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
“不吃,我不吃……不吃药。”墨同尘闹起了孩子脾气。
“阿尘不吃药,这病便好不了。阿尘若总病着,阿端若有事,又能同谁商量?”果然这招有效,颜端见怀中人不似方才那般抵抗,试着将汤盏端得更近了些,“那我喂阿尘吃,好不好?”
汤匙递到唇边,墨同尘却倔强地别过头去,“不,不要这样喂……”
“不要这样喂?”停在半空的汤匙滞留片刻,又放回汤盏。颜端想起此前墨同尘讲给他听的一个话本桥段,他明白他想让自己效仿此法来喂药。
嗐,人都病成这样子了,还有心思……不过除了依他,那又能怎样?
颜端含了半口汤药到口中,以免呛到对方,将怀中人稍稍扶正一些。唇齿相依,温凉的药,送进温热的唇,一口接一口,颜端就这般将药喂给病人喝。
很快半盏药就全吃了下去。事后,颜端又给人含了一只蜜角。这喂药法子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成果卓著,也不是不行,只是需得避开人。
随后又吃了几副汤药,体温是控住了,但人还是只能卧床,意识也时好时坏。
半睡半醒的墨同尘,死死缠着颜端不放,颜端就算活动,也几乎仅限在这房间中。一开始颜端似乎确实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再之后,好像总有人来敲门。迷迷糊糊也辨不清是店家、还是其他人。
但颜端离开自己床边的次数多起来,有一阵子似乎总在外间同人商议着什么。来人语气焦急,似乎还带着恐慌。墨同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挣扎着起来。此时往往事与愿违,不一会儿他又昏睡过去。
这中间,庄珩好像还来过,在自己床前大惊小怪一番,好像以为墨同尘要死了。还说自己在京中有些朋友,可以帮着打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听了此话,原本清冷克制的颜端勃然大怒,厉声呵道“庄珩”,随即压低声音,像是怕吵到墨同尘,不管不顾将房中来人呼啦啦全赶了出去。
一连多日病着,墨同尘早不知黑夜白天。但他记得有几次他被颜端匆忙抱在怀中,冲出客栈时,夜色满街,远处巷口犬吠声,一波接一波。
通过不同的床帏颜色和窗口透进来的阳光角度,墨同尘知道,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换住处。只是他不知道为何要如此。
等墨同尘病情好转,彻底清醒过来时,京中早变了天。
如他们所料,彦王逆风翻盘了。
原本由两位皇子共往的祭祖仪式,一时只有彦王独自前行。对外昭告的是攸王偶然时疾,卧病静养。或许只有圣上或两位皇子知道,祭祖前一天,在密不透风的宫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子祭祖,城内城外的安防级别自然又高了几层。
颜端驾车带墨同尘出城时,正满城戒严,不时可见巡逻队伍在人群行走。
*
“乌鸫呢?记得我病着的这些日子,他好像一直跟在身边照料。”
山路崎岖,马车微微颠簸。墨同尘半躺在颜端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他拿过颜端从后半揽着自己的那只手,五指展开,将自己的手掌印上去。颜端的手,匀称有力,比自己的要大上两圈。
“乌鸫……去陪阿禾了。”薄茧轻覆的手掌微微一滞。
“那他几时回来?”墨同尘一时没明白为何乌鸫刚将阿禾灵柩送回去没多久,就又跑回幽州,“他此前一直嚷着让我教他编织草笼,后来阿禾的事情一出,也没了心情。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回到淇州,我好好教他……”
见对方一直没回应,墨同尘仰头回望了他一眼。颜端眼神中出现了少见的闪躲。
墨同尘从颜端怀中稍稍支起些身子:“……怎么了?你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累了?”
乌鸫此次扶柩去幽州,一切安排稳妥后,并没后直接回来,而是去了豳州、渭州等地,将当年服侍过先太子的一些杂役,尤其是御膳房当过差的,悄悄带进京来,送进了彦王府。
攸王毕竟是手握实权的皇子,要将其扳倒,哪能是一封密信这样简单。
柳凌心思缜密、为人机敏。他先是想攀附柳熙之,多次递帖未果,双方不欢而散。这个过程中他多少察觉出攸王阵营的致命把柄。后来他转而想靠着偷来的半册食谱,借庄侯这块跳板搭上彦王阵营。只是他的设想仅停在假设阶段,且太急于求成。
乌鸫此行,则按照颜端的嘱托,将当年仅存的人证、物证等落到实处。先太子虽才能不及攸王、彦王,但毕竟是先后独子,也是圣上亲手带大的儿子。攸王若与当年先太子暴毙之事有关,至少这祭祖之事便与他无缘。
京畿重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把刀悬在头上。身为侯府世子的庄珩尚且步履维艰,又何况无根无基的颜端和墨同尘。这些日子,颜端带着生病的墨同尘一直处于半逃亡状态。
乌鸫更是在护送二人转移时身负重伤。颜端派京中眼线照料乌鸫。不料回淇州路上,乌鸫伤情复重。
弯过前面那片树林便是淇州长桥。儿时摸鱼捉虾的那片水湾就在眼前,而乌鸫却没能再看上一眼。
*
时隔五年,断锋崖的风,再一次真切吹在墨同尘脸上。
阳光细碎,身影交叠,墨同尘跟着颜端的脚步,从后坡一步一步朝着崖顶走去。他伸开手,掌心掠过沿途的灌木草丛。青叶参差,或柔软或锋利的叶面打在自己掌心,如一幕幕往昔记忆,带着酥麻感和刺痛感,让他应接不暇。
墨同尘曾无数次幻想,若再回一次断锋崖会怎样。至少梦中的断锋崖,总是暗着天,腥风血尘呛得人喉间酸苦,如千斤重压在心头,让人忍不住想哭,但却总也哭不出来。
可当他真的回来,双脚踩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时,墨同尘却冷静异常。
沿途各州镇都有重兵围守,邶州也不例外。
攸王失了势。事涉皇家颜面,对攸王的处置自然会妥善谨慎,或病休或暴毙,那也需后续慢慢定夺。但攸王麾下之人则需一鼓作气、断其根本,绝不能留半点东山再起的机会。
首当其冲的,便是攸王头号重臣柳熙之。不过说来也怪,自从攸王和彦王同时去御前对峙的那日起,这柳熙之便没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京师重地,御林十六卫排查了三天三夜,彦王连府兵亲信都派了出去,只为生擒这位熙之先生。最后连一个影子也没见到。
一个老弱文臣,手无缚鸡之力,能藏去哪里。京中盘查仍在继续,京师之外也布下天罗地网。离京时,墨同尘原想去知会庄珩一声,道个别,却知连他也带着彦王的兵符出了城。
“天下动乱,人心惴惴,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墨同尘随手摘了根草叶在手中转着,“不过黎明前的至暗、新生前的阵痛,大抵如此,对么。”
树木渐渐退去,杂草铺了满路。颜端将墨同尘的手牵得更紧了些。
日头偏西,澄澈的天空轻轻抹了几笔纱云,偶尔几只鹰雀滑过,将天际撑得更加阔朗、也更为高远。
风,明显大起来,鼓动额角碎发,也鼓着他胸间心跳。墨同尘知道,崖锋不远了。
小路尽头迎风摇曳着几株玉兰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从前,墨同尘常在春日来此采玉兰,伸手可攀,如今却只能仰头张望。
闪过玉兰树荫掩映的那块巨石,便是断锋崖了,芳草萋萋,崖风凛凛。
崖坡与天际交界处,迎风站着两名老者。
阳光打下来,就像两只孤独的魂魄,静静看着彼此,刹寂无声,一眼万年。
见颜端和墨同尘跟来,断锋崖上的二人,并不诧异。
而猎鹰和柳熙之在此,似乎也早在颜端意料之中。
他拉住墨同尘的手,柔声道:“阿尘,有些事,该有答案了。”
宝宝们,下一章正文完结~~
感谢大家陪我走到现在。爱你们,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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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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