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宅子门口，看着头上如在青楼般写着“倚阑苑”三个大字的牌匾，裴炽只觉更气，再向萨朗踢去一脚。
萨朗便是方才不小心推了裴炽一把的那个侍卫。人群散去后他已经结结实实挨了自家公子一脚，现下余光扫到一抹黑影袭来，眼疾手快的避开了。
他搓手讪笑两声：“这不是咱们那没名字这么清雅的院子，我一时新奇才定下的这处宅子。”
“谁知道方才一逛，这衢州的青楼竟几乎都叫什么苑什么阑......”说到后面因为心虚，他声音越来越小。
……平日里就让他多读点正经书，多长个脑子，看来脑子是多长一个，反而成了累赘……
不欲与他多说，裴炽冷哼一声掀了衣摆跨进院子，问起了正事：“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说到这个，萨朗收起脸上的玩笑，肃然从怀中摸出一卷信。
“派人去惠水挨家挨户的问过了，杏林医馆十年前就已经没了，”他压低声音，惊异道：“是一夜之间，被一把大火全烧没的！”
“全烧了？那医馆中的人……”裴炽皱眉，见萨朗沉默着点头，他有些愠色地接过信纸，展开来又问：“陈大夫一家也？”
“小的正要说与公子，那陈大夫和他的女儿在此之前就跑了！”
“跑了？”
萨朗将那一行指给裴炽看，泛黄纸页上写道：“南陵十一年五月，惠水杏林医馆陈岐之妻陈袁氏不治而亡。南陵十一年七月，陈岐疯、出走，八月走失，其五岁孤女寻，未果，双双失踪。是夜，火起，烧尽医馆。九月汛期，惠水河床现一男尸，验为陈岐。”
裴炽看着最后一句话，久久不语。
他幼时随兄长来南陵时经过惠水，曾受陈岐一家不小的恩惠。
离开时是南陵十一年三月，没想到离开后只过了两个月，陈家医馆便出了这样的事。
“这陈大夫一家好事做尽，却没有善终，一家三口竟都......”
“并未。”
干燥的信纸甫一碰见火舌，一下便燃起蜷缩，焰火正焚烧至“......双双走失……”几字。
萨朗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跳起来，大叫一声：“陈家小姐还活着！”
“对。”火光映在裴炽黑亮的眸中，不断跳动，橙红的焰火穿过那双妖冶的眸，仿若回到十年前杏林医馆的那场大火。
得到裴炽肯定的回答，萨朗一把抽出自己腰间佩剑。
“哐当”一声砸在书案上，大义凛然地抱拳嚎道：“公子既然这样说，想必已经知道陈小姐所在何处！公子一声令下，我萨朗定上刀山下火海将陈家小姐带到公子面前，在所不辞！”
“什么刀山什么火海！谁上刀山下火海了！啊！”
裴炽刚听萨朗一番义正言辞的赴死之言，正无力吐槽，门口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顿时扶额不想面对这两人。
冯邈急匆匆地踱着小步，颤颤巍巍的从门口跨进来，抬眼便见裴炽弓腰扶额在案前，双目紧闭一副“我犯病了”的样子。
深以为他是身体不适，冯邈“裴熠小将军”“将军啊”“可是头疾又犯啦”几句话来回地在裴炽耳边小声地担忧轻唤。
转头却一改温柔模样，凶狠地用拳头锤得萨朗直喊疼，责备他不曾好好照顾。
一时，裴炽耳边充斥着萨朗杀猪般的叫声，还有冯邈这个小老头挥拳头的“砰砰”声。趁着头疾又犯之前，他要赶紧制止这场闹剧！
“萨朗，你去买一架琵琶，要衢州城最好的。”
萨朗什么也没多想地满口答应，收走刚卸下的宝剑，呲牙咧嘴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裴小将军还会弹琵琶？老臣怎么从未听说过？”冯邈悄悄揉了揉打得泛红的手，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小老头样。
裴炽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并未拆穿，只是笑了笑回答：“冯使何时见我弹过琵琶？自有他用。”
随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问他： “冯使此时寻来，可是母妃来信了？”
示意冯邈坐下说事，裴炽随后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他。
冯邈笑纳，早知道他猜到自己的用意，便也没有绕弯子，说：“南陵边境的军马似有异动，王妃来信说此次出使恐有变数，裴小将军需小心行事。”
听罢，裴炽紧了紧劲衣的袖口，面上漫不经心，嘴角却噙一抹讥讽的笑意，“他南陵皇室以为我西蒙还是七年前那个蛮夷小国。若他再要来犯，我定不会轻饶！”
想起七年前那一仗，裴炽狠戾尽显，眼眸似蒙上一层寒霜，冷冽非常。
他甩开肩上红绸高束的发，一手蘸了茶盏托杯中溢出的水，在案上写了南陵二字随后划去。
此般狂妄傲气，尽显少年将军的风范。
见此，冯邈哈哈大笑起来，他抚过自己一颤一颤的花白胡须，欣慰地点了点头。
南陵天子寿辰将近，愿借寿辰之礼以修天下大同，故特邀各国皇室宗亲同庆。
但近几年南陵和西蒙边境关隘又有异动，恐怕此次共贺，是南陵皇室醉翁之意不在酒。
西蒙国君特派国相冯邈作为此次出使南陵的使臣，辅以皇室宗亲瀛王府二公子裴炽。
此番来使路途过半，冯邈与裴炽相处之下，甚觉瀛王府教子有方——前有大公子谋略过人，后有小公子年方十三时便被封将。
且这位小公子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心思细腻，无半点世家公子的陋习和营中武将的粗鄙。涉及家国大事，亦能判断自如，态度强硬。
虽年未弱冠，却已能独当一面，可堪大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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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张牙婆一行人也回到了牙行。
众姑娘们被催促着回内院换衣，芸娘也一同回到屋内，将贴身的那枚玉佩卸下，妥帖地收进怀中。
趁着牙婆招呼着前厅络绎不绝的贵客，九儿将芸娘拉到角落，急切道：“你当真要逃？”
芸娘将手中攥着的几本医术一道塞进腰腹的内袋，看向九儿点头，眼神里有令人怔然的坚定。
“可......可是出逃者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我比谁都清楚。”她打断九儿的话。
“但我也不愿像个货物般，任人随意挑选了入府，一辈子便在那高墙之内了却余生。”
芸娘拉着九儿的手，看向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小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可愿与我一起逃？”
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白，九儿不敢直视她，只能移开视线，嘴里不停嗫嚅：“我不敢......而且万一......万一买我们回去的会是个好人家呢......”
听她如此犹豫地说道，芸娘便清楚九儿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心里徒自又生出几分怆然，慢慢垂下手，转身打开自己的妆奁。
身后，九儿还在解释——
“我自幼在牙行长大，牙婆虽然时常打骂我们，也常常短我们的吃食......但也比贫苦人家的女儿轻松许多，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好！”九儿还有未出口的话被芸娘一声大喝止在了喉间，她从未见芸娘如此失控过，一时之间呆在原地，只听到她反驳一句一句脱出口来：
“一点也不好！”
“像打发牲畜一样打骂我们不好......”
“为了迎合贵商们以瘦为美的喜好，短我们的吃食不好......”
“将女人像货物一样随意买卖甚至打杀更不好......”
桃木的妆奁上砸了珍珠般大小的一滴泪，九儿怔怔看着那一摊深色，听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地从喉中挤出：“我不叫芸娘，也不叫瘦马，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明明有自己的名字......”
九儿何曾见过芸娘哭过呢？
好像......芸娘来之后，闹过、吵过、反抗过，却从未哭过......
除了那一次......
她的哭声压抑隐忍，如呜咽般全都挤在喉咙。
也不过一会儿，她便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只有眼尾鼻尖的泛红能看出她曾伤心流泪。
芸娘将从自己妆奁中拿出的金银首饰塞到九儿手中，九儿微愣后想要推辞，却被她紧紧攥住手心。
“小九，我尊重你的选择。”葱白指尖轻柔抚过九儿衣间的褶皱，芸娘歪头向她牵扯出看起来还算轻松的笑，仍是劝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记住，自己的命运，不要扼在他人的手中。”
她倾身抱住九儿，轻声祝愿，语气中有真挚的诚意、还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小九，无论你的选择如何，我都会一直祈念你得到自己希望的幸福。”
好在三月一过，衢州就要放晴了。
九儿深深埋进芸娘的肩，回抱住她的期盼。
她实在想不到，正是自己手下这具清瘦的脊背中，好像要冲破这世间对女人强加所有的桎梏，重新长出羽翼来……
门扉“吱呀”，从缝隙中探出一颗扎着垂髫双髻的小脑袋。
“九儿姐姐，芸姐姐，你们在干什么？”
芸娘看见门口钻进来的小丫头，向前将她领进屋来，摸她的小辩笑着问：“怎么啦？”
小丫头自己嘿咻嘿咻地爬上凳子，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大圆，稚嫩地描述：“这么大！”
又张开双臂，“这么大的箱子！我听见张婆婆说是来买九儿姐姐的！”
“还有还有！”她跳下凳来，腆着肚子，摸着脖子和腰间，显示是在模仿谁，兴奋道：“还有个蛮气派的老爷，也说要娶芸姐姐！”
“芸姐姐和九儿姐姐都要当新娘子了是不是！以后可以住进大宅子、吃饱饭了是不是！”
尚有几分凄惨悲凉的形势，在稚儿的言语中，竟还留有一点童真。
“是吗？”芸娘和九儿双双蹲下身，逗弄起这个小丫头，“那你在说说自己看到什么了？有没有你喜欢的糕点呀……”
打闹中，张牙婆已经领了一堆人来一把推开了房门。
“哎哟哎哟！恁地开心恁地热闹，原来是有小蹄子快我一步来道喜啦！”
张牙婆笑得合不拢嘴，指挥身边的人给二人上妆，她这会儿亲昵地摸着她们的手，说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一天，你们两个可是有福气得很呀！”
“那李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的，还是个小秀才呢！他家里就一位正妻，只添了九儿你这一房呢！芸娘更是好福气嘞！那刘公子可是衢州头等人号，家中富得流油！”
“真的吗？”九儿听此，面露娇羞，心中也暗许期待，盼着那李秀才是一位良家。
而芸娘则未置一词，那刘公子是什么人，她早知晓，富得流油，人也流油。但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于是她只轻阖双目，面上不显任何神色。
两人在一众人的手下换了身装扮，都着了身粉红嫁衣。
但仔细看，却又有些不同，芸娘的嫁衣还绣以珍珠和金丝点缀，九儿的则稍显逊色一些，是因那李秀才和刘贵全的身份不同，牙行的行头也不甚相同了。
上轿辇之前，芸娘和九儿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行至此处，已分岔路，下一步深渊还是坦途，已全凭个人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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