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四月。京城
晨光像一池春水,轻轻地漫过王府黛瓦朱栏。微风撩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海棠树上打盹的鸟雀。
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露珠,穿过回廊,她抱着药箱叩响了内室的门。
“进。”
声音轻轻的,没带着任何情绪。
与院内啼叫的鸟儿绕在一起,被朝阳染上几分暖意。
天还未亮时,杜医师留了殿下所需的药方,和一句口信,飘飘然地消失不见。让她给殿下换药么?他那样连受伤都要强忍的人,会愿意叫她看见?
廊柱后,长卿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杜衡叔又不辞而别,把摊子都丢给小棠,会不会叫殿下生气?
“生气?他到时候还得感谢我呢。”
早晨杜衡的笑声却还回荡在耳边。
“吱呀”一声,小棠已经进了门。
室内的血腥气味已经散了大半,复点上了他平日喜好的熏香,眉目间淡淡的,披着赤色的衣裳,与腹间点点渗出的殷红倒是怪异的相衬。
卸下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倒生出几分清丽的俊美。殿下是很好看的,光是这张脸,就不怪有那么多女子心悦于他。
说来也怪,昨日宿在后院,未见着从前听说的什么夫人姬妾,不是说有十来个么,难不成都喜欢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来走动?
还是真如话本中写的,殿下是在为心上人守节呢。
“杜衡呢?”
他开口的声音有一些干涩。
“杜医师昨夜教了民女上药的手法,今日让民女来为殿下换药。”她低头一件件将药膏白布取出,听他清了清嗓子,取杯倒了温水递在他手上。
“是他派的,还是小娘子自请要来的?”
贺元棠接过杯子的手悬在空中,抬眼撞进那双狡黠的眼睛。殿下就算是受伤了,也还是这样自恋。
“那自然是民女自请要来的,这样好的与殿下相处的机会,哪能不争取呢?”
她听见笑声从上方传来,绷着白布的腰腹也随之动了动。
“就这样想与本王好好接触?”
“嗯。”她点点头,小心拆开层层白布,用棉花蘸了药水轻轻涂抹。
只是这些伤口深深浅浅,不像箭伤,反而像是剑或者刀穿刺、划破的口子,尤其是腰侧较长的一条,她分明记得那日自己就是被他护在这侧,哪里会伤成这样。
更怪的是,她从前与舅舅出诊,也见过三两富庶人家的子弟,既不用务农劳作,也不必下河捕鱼,多是心宽体胖大腹便便。就连贺元毅那样的读书人也不过只算得上是匀称。
这位平日花天酒地养尊处优的王爷,衣袍之下,居然有几分精壮魁梧。为他涂药时,指腹隔着冰冰凉凉的药膏,还微微发硬。
难道殿下背着大家偷偷锻炼?
“愣着做甚,看本王看傻了?”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格,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半边脸上,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光,眼睫半垂,随着呼吸上下微微颤动。
贺元棠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药瓶险些没拿稳。忙摆出一副得体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对着盛景行“嘿嘿”干笑两声。
“怎么?盯着本王的身子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感想?”
感想?看就看了,还能有什么感想,不敢想、不敢想。她暗暗摇摇头。
“殿下这伤不算新,看着已经快好了。”
盛景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行了,你下去吧。”
她犹豫二三,还是问道:“殿下,我舅舅那边情况如何了您可知晓?民女什么时候能回满庭芳去?四月月丹姐姐的演出可还看得到吗?”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看演出?三个问题问了宫里,问了满庭芳,为何不问他怎样了?不对不对,自己在想什么东西。
盛景行叹了口气,“本王今日还未踏出过这间房门,既让你在这住下,安心便是。待宫中有消息,长卿会去告知你。”
“至于月丹…”他顿了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唯唯诺诺地应下,收了药箱退出门去。其实她想问问楼里的状况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自己影响?好久没见到苏掌柜、月兰、月桂她们,想让她们不要担心。
长卿见她前脚出了门,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方才宫里倒真传来了消息。
吴爻与太医们看了药方,这些老东西讲道理那是头头是道,各种病症名字信手拈来,真正见过的病人却是屈指可数。
要他说,宫里宫外的这些贵人整日吃好的用好的,不热不冷,不疾不苦,哪里会有多少疑难杂症。
风寒腹泻最为常见,偶有一两例跌打损伤,年老一些的官员大多告老还乡,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多少怪病。女眷生病、妊娩等事也多不会请男医师相看。
那不如分一点医者到民间医馆坐坐诊,到各家各户看一看。
挑过药后,他在火炉旁日夜守着,终于煮好了一碗,由太医、内侍试毒之后呈给陛下。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纵然是天潢贵胄,遇上病了,也不能一夜就好。
自然也不能一夜就坏。
小棠虽是半路与自己学医,到底聪明,上手极快。他认为她说得不错,官家的吃食里被人动了手脚,点点蚕食,而后一夕致命。
先前师弟倒是说自己到了京城,改日不知可有机会见上一见,那厮与师父学的是毒,可有些见地。
不过吴爻想不明白一点,如今太子形势大好,仅剩的两位皇子里,瞧着盛景行也不想争这个位置,皇后一族势力强盛,何必多此一举,给陛下下毒?
这皇帝老儿又不是能长命百岁,天下江山迟早交到他们手中,急于一时有何用。
只是他也不大喜欢太子,这人面上瞧着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温和雅量,说实话,还真比不上从前的宁王殿下。
不过那事之后,盛景行确是受了太大的打击,吴爻突然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宁王啊宁王,这条路上,或许你就差了一些母族的力量吧。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皇位谁坐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谁坐这个位子有多大的关系呢,一天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足够了。
吴爻躬身站在殿中,等皇后喂完一整碗药的时间,仿佛比自己熬这碗药还要久。
大殿中异常安静,连殿外也没有鸟叫。袅袅熏香钻进他的鼻中,分分都是金玉的味道。吴爻暗自算着香中的药草、兽材,得够自己一年的饭钱了。
“吴医者是吧?”榻上的人咳嗽两声,唤他名姓。
“草民在。”
抬手屏退了旁人,明黄衣袍之人叫他上前说话。
“陛下,此人狡诈,莫要单独留他呀。”皇后开口劝道。
哪有当面说人的,真是的,你才狡诈,你全家都狡诈。吴爻心里暗暗对道。
“无妨,殿内殿外有这么多高手在场,吴医者慈眉善目,哪里会害朕。朕想与他说说话,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而退。
帝王端坐在塌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人。蓦地,笑得和蔼起来。“你是贺元棠的舅舅?平江人士,常年在江湖行医,颇有名望。”
“是、是。”
“这几句话,句句属实?”
四月回暖的天里,大殿还烧着地龙,方才进来时还感觉有些热,现在却生了一阵寒意。
“不太有名,草民就是一介江湖郎中、罢了。”
榻上之人指了指一旁暗色木椅,让他坐下,慢慢说。“那其余几句话,句句属实咯?”
喉头动了动,他拱手:“句句属实。”
“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过吧?”
吴爻冷静、吴爻,你说的都是真的,哪句不对吗?没有吧,舅舅、他也没问是不是亲舅舅啊。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再惊讶就好了、吧。
“草民也是、也是今科探花…贺元毅的舅舅。”
那人爽朗的笑起来,笑得有些咳嗽,拍拍他的肩:“哦,朕的探花郎啊,你还不如不提他。那小子被放到西边做官了你可晓得?”
吴爻感觉有一滴汗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准备跪下:“陛下恕罪、恕罪!”
“不必不必,吴医师那可是杏林高人,朕还仰仗着你好好为朕治病呢,”他啧啧道,“你们叔侄三人,倒是都有些本事。”
暖和的大殿中,他愈来愈觉得冰冷。当吴爻以为这事就此翻篇时,官家又开口了。
“朕听说你看病从不收药钱?可有在哪里任过职?医馆、府邸?哦对,好像是有一家,姓什么来着…姓谢?可是姓谢?”
瞳孔猛然收缩了一瞬,听见这个字后,他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上位之人满是疑惑和关切的神色看着他。
“吴医师,你怎么流汗了?可是这殿中太热?”他笑着说,“朕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你瞧都快到夏日了,还要烧着地龙才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缓解缓解?”
吴爻确实是流了些汗,但不是热的。他努力分辨着眼前的帝王在说些什么,“陛下身子有些寒,可以吃些温和之物。”
“哦,朕先前的确爱吃些寒性的,像蟹这类,陈太医说要少吃,是也不是?”
吴爻抬手擦了擦汗,点头:“正是、正是。”
“朕明白了。”他指着另一处小门,道:“朕突然想起来,有一个人,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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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换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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