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有意走得慢了些,跟上他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的从回廊穿过。
途径有假山的中庭,他们从一侧的小门上了马车。
她想着,那日早上见着宁王殿下时,他便是从这里出的小院吧。
院外停着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真真是气派。
那车顶垂着锦缎帷幔,挂着宁王府的金牌,车厢四角立着雕花柱,嵌着银铃环佩,不知是何种材料涂在车壁,这没太阳的天里也是流光溢彩。车头还挂着美人掷来的鲜花。马车过也,好似能听到雷霆乍惊。
盛景行踏过木梯,先一步上了马车,转身向她伸手。
本以为车外已是足够晃眼,哪知门内更是别有洞天。
极为宽敞的软榻上,盛景行独坐闭目养神,一旁的兽脑熏香,袅袅蹿入她鼻尖。是与他极为相衬的华贵之香,闻之仿佛能见到金殿明堂盘龙玉柱,见到九天阊阖万国衣冠。
悄悄地凑到自己的衣领闻了闻,她发现自己的衣裳只有皂角的味道。也不知宁王殿下用了多少香,熏了多少时日,就像被腌入味儿的醉蟹一样,通身都是这样的气息。
不过许是他总是待在屋中、待在车里,平日好饮酒,也不走动,才是从马车到后院的距离,就让他走得脸色煞白,还出虚汗,哪里像自己这般经常搬东西做事的能干劲。这殿下可是要补补身子了。
盛景行抬眼,不知她在想什么,这人的目光恰好对了上来:
“殿下,方才见您脸色不大好,民女斗胆为您把把脉如何?”
他又缓缓闭上眼:“入宫为贵人看病要紧,你好生歇着吧。”
她坐直身子道:“殿下,您也没见过民女的本事,若民女真是糊弄人的,到时候在贵人跟前不也是驳了殿下的面子么?殿下要不您还是试试吧,好歹现下你我是一条绳上......一辆车上的人。”
袖口撩起,他把手放在二人之间的矮桌上,贺元棠跪坐软垫,将手指搭了上去。
奇怪,原以为殿下是富贵人闲纵欲伤神,怎会是这情志郁结,神思内藏之象?与她猜想的不大相同,仔细回忆了舅舅在书中写的各类脉象,自己久未看书记错了?让人换了只手,又按得深了两分。
“殿下...”再三思虑开口,“殿下近日是为了贵人之病忧思过度?长久如此会耗气伤血、心失所养的,可是夜里也难安寝?”
她眉心微蹙,说的症状倒与盛景行几分相似,他倒不全是为了官家的病神思,多的却是因为这些日子查出的旧事,与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人有关。
点点头,他道:“本王倒是没看错人,小娘子除了对蟹熟稔,诊脉观色也颇有研究。”
“殿下过誉了,民女只是斗胆加了几分揣测,殿下身边能者众多,定是早便瞧出来的,不过...”犹豫了几分,她道,“殿下长期情志压抑,阴虚火旺,还是...还是要注意身体。”
嗯?盛景行怔住。
“民女、民女只是见殿下仁慈兼听,这才妄言!”感觉气氛不大对劲,不等看他反应,贺元棠连忙请罪。
叹了口气,盛景行让她起身。
“见识过了小娘子医术,皇宫就要到了,准备下车吧,到时候莫要再胡言乱语。”
侍卫靠坐在车门外听着,自家殿下平日可不听御医府医的话,常常是醉酒归来倒头就睡,或是把自己自个儿闷在书房里,何处去排解呢。
-
转眼宫城便到了,今日的风有些大,侍卫给他陇上狐毛大氅,几人随着宫中内侍穿行,直往宫廷深处而去。
看向衣衫单薄的她缩着脖子,凑近了些,他开口问道:
“冷么?可要加件衣裳?”
当初来京城哪里晓得这里的秋冬会这样冷,衣物没带多少。自己可怜的月钱也只够买上一二件冬衣,冷便冷些吧,干起活来就好了。
摇摇头,对他挤出一个笑脸。
“殿下,我们是去哪位贵人宫里呀?”
她问得小声,领头的小太监还是听见了,有几分疑惑,微微偏头看这位小娘子,听见宁王殿下答道:
“到了便知。”
她猜想也许是殿下的母妃,或是后宫哪位娘娘?再或者是殿下的姐妹,心悦的哪家贵女小姐?
但没人告诉她是要给官家瞧病啊。
走过龙纹石阶,步入金碧大殿,身旁的太监宫女、执甲的兵士越来越多,她才隐隐有些害怕,这宁王殿下开什么玩笑,叫她一个小厨子去给当今圣上看病,如何是好啊,这不是动辄掉脑袋的事情么。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还是不大安得下来。
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与盛景行先后入了内室。她悄悄抬眼,明黄色衣衫的人正坐着看书,偶尔咳嗽几声。内室暖和极了,有人来为宁王脱下大氅,他上前对坐着之人行礼:
“父皇龙体违和,儿臣夙夜忧思,幸得寻见一位民间妙手,望能为父皇诊治一二,以解儿臣忧心之苦。”盛景行说完,示意她上前。
礼罢起身,她走到官家身前。
这位官家一早便起身批着奏折,本是心烦意乱,见自己的皇儿带了位女子前来,强撑着精神,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阶下女子。
她青丝半绾,素衣胜雪,端的是出水芙蓉般脱俗,原以为是皇儿终于归心,要带这人向他请婚,谁知全然不见寻常医者之态的女子,是来给自己瞧病的。
转眼看向一旁的盛景行,自己的儿子又是从何处觅得这般人物?
“父皇龙体欠安,还请宽心静养。这小娘子精擅水产之道,对蟹类尤为谙熟,见您身形渐销,儿臣亦是忧心如焚,广寻良方终遇此人,她言有妙方调理,或能助父皇康复,望父皇一试。”
“行儿费心了。”
搭脉后又请看了面舌,她觉得与从前在蟹坊见过的冷痢有些相像,先前太医诊出的类绞肠痧之状也有几分相像,不过冷痢之病更多发于秋冬季节,肠胃虚弱受于寒气,肠虚则泄。[1]
这病不算少见,贺元棠家住湖畔,平日常用之法是将新采的藕节捣碎,加之热酒调服,不多时便可痊愈。[2]
“藕节?”一位太医疑惑地说道,“我等用尽天下好药都未见圣上有所好转,这小丫头一人之语,怎可轻信?”
“我看这方子先前未有用过,这几味药材也不相冲,倒是极为常见,或可一试。”太医署的几位医官拿着药方研究了半晌,那小娘子道是家传之法。
退出寝殿,贺元棠自请来到厨房烧藕汁,因着舅舅的缘故,家中食肆除了做蟹之外还配着食疗,人食五谷而病,自能由五谷而养。
问过太医,她得知几味药方已经试用,官家总不见好,添改了舅舅的法子,交与御医。
只是不知先前进来的螃蟹是否也像满庭芳中的一般,她借口来瞧近日入宫的螃蟹探看可有病因,也是来寻高厨子。一想问满庭芳之事,二欲求烹蟹之法。
“听闻苏掌柜又寻得一能人,今日一见竟是个美厨娘。我从前在乡里也曾听说你家的铺子,没想到有这般缘分。”高厨子说话爽利,但问及满庭芳的病蟹一事却闪烁其词。
“上好的螃蟹都是送到宫里来的,旁的再让蟹行分了档送去各正店。蟹行从前便是这样欺负我们,仗着苏掌柜是女子,又没了夫家依靠,自然是肆意妄为。你先前挑蟹养蟹的做法是对的,余下的蟹现在可好些了?”
好是好些了......但是什么叫做掌柜现下没了夫家依靠?贺元棠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不知晓掌柜的事。
还在抓着方才的话思索,高厨子打断了她的疑惑:“这螃蟹是珍贵物,如今这里做不得螃蟹,好的都送到各贵人处了,莫说你想看上次的螃蟹,便是新到的一批也是瞧不见了。真想看也得等上一二日,我去寻些回来。”
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将她隔了开来,就像伸手望水中探去,只摸得到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不过皇宫就是不同,虽近隆冬,竟还能得到新鲜的藕节,在高厨子处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老老实实的回到小厨房,做好了藕汁呈上。
盛景行领她出了宫。
晚些时候,用过藕节,服了新药,官家独自在大殿中歇下,这夜却睡得极不安稳。
有一人在梦中不停地唤他。
而他与那人隔了一层纱,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那人长着与今日所见的小医者相似的眉眼。
春日之宴,饮酒歌遍。曲水流觞,东风纸鸢,少年皇子、名门之后、闺阁贵女乐游郊园。
而后贵女嫁入了高门之家,皇子势弱,靠开寒门入仕之策,得清流一族扶持,直至太子。高门为避功高迁往江南之地。
一别以后,再见时已是乱局。
高门之主三顾而出山,一招平定天下永安。
太子成了帝王。
后族势盛,逼得多方臣子走上绝路。一卷军书,直指高门另生异心,皇子谋逆。
杀。
一夕之间,一族尽灭。
那人在梦里唤他。
[1]肠胃虚弱,受于寒气:出自《诸病源候论》
[2]药方取自宋孝宗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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