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随传随到,堂而皇之地与蚕农做对,赵夔会怎么办?”鸿仪仙尊不答反问,两眼通红如血:“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视死不救。”
姜落微无声一咽,双手垂落,屏气凝神而立。
周围空气仿若凝结,却冷却得极慢,犹如腊月飞雪的寒气落在指尖,一丝一丝地侵掠皮肌之下,渗入骨髓,漫至胸肺底部,浸得他透心冰凉。
他目中余温散去,喉间抽动,突然抑制不住鼻腔中剧烈的酸意和颤意,猛地弯腰笑出了声,重重俯仰纵声大笑,瞬间旋动的气流惊风而起,仿佛在鸿仪仙尊脸上毫不留情地甩了一个耳光。
他笑得眼眶发红,眼角带泪,终究因为过于剧烈的动作咳嗽起来。宋兰时立即上前扶住他颤抖的肩背,紧抿双唇,虽不曾抬眸去看沉默地撤开半步的鸿仪仙尊,眼光却已发青。
自从孩提年纪过后,无论生活如何艰困难过,姜落微也几乎再不曾掉过一滴泪,遑论成年以后独当一面,毅然决然拜入武陵山门,即便是姜知意殉身祭雷、李画屏**跳水,也不曾失态地流过这样多的泪。
那些隐忍自持,在此刻尽皆不堪重负地轰然倾塌,如决堤的泪水奔涌而下,他收不回,亦无从收回,如同那些逝去的生命与誓言,只任由痛彻心扉的绝望与伤痛这般宣泄出来,掷地有声,摔成一地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宋兰时的搀扶之下,姜落微缓慢地直起身,步履稳重地趋前一步,他却自觉仿佛踩在一团棉花之上,找不到重心,一失足便将跌落万丈深渊。
姜落微仰颈,睥睨满脸漠然的鸿仪,眼角残余的水温忽而又烫得叫人心惊:“…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晚节不保啊,鸿仪,你他妈的…”
原来,他们以生命鞠躬尽瘁地守护着的执念,在师长眼中,只是这般支离破碎、不堪一击的东西,如同一副绵软不支的骨架,倒在满是虱子的泥沼烂泽里,被披上了锦绣鲜衣,便称之为使命。
如此信仰,即便轻易摧毁他们心目中的神像,任人嘲讽与践踏,也只不过一种不值一提的罪过罢了,甚至激不起一丝一毫一波一澜的愧疚与抱歉。
“武陵当然不会优先去救赵夔,但他也不会排在任何人之后,并且永远,他都排在我们之前,元曦如是,常卿如是,岳涯如是,你喊得出姓名的每一位弟子如是。你持杖多年岂能不知,赵氏关起门称作父子,打开门他便只是芸芸众生中,你须鞠躬尽瘁去保护的其中一花一草一木一枝。”
姜落微喘了一口气,盯着鸿仪仙尊的两眼拉满血丝:“若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气魄,你当初何必千辛万苦坐上这个位置,何必假作奋不顾身,亲临武陵之下每一处腥风血雨。”
鸿仪仙尊面红耳赤:“我当年得道,还没有这个儿子。”
“所以呢?”姜落微想笑却笑不出声,只有愈发汹涌磅礡的冲天怒火,几乎将这副躯壳燃烧殆尽。
他猛一拂袖,睚眦欲裂,声嘶力竭:“在其位,谋其事,若说三十年前,你确实还算无可指摘。所以后来,你明知自己是个软弱无节的懦夫,为何主动钻凿弱点,让有心之人得以趁虚而入?”
“够了!”鸿仪仙尊倏然拔剑而起,寒芒闪烁,直指姜落微咽喉之间,但见他胸脯剧烈起伏,已有大山势将倾崩之兆,沉声道:“你今日若只是来教我如何做人,我没有空闲与你在此蹉跎浪费。”
饶是宋兰时出手如电,猛力拽着姜落微疾步后退,那剑尖仍如冰冷蛇身,轻盈一划,便浅浅割开了他脖颈处一层皮肉。
仿佛凛冽秋风掠过麦浪,不带一丝波澜。
一串鲜红血珠如碎花一般飘落,迅即从伤口处汹涌而出,映衬银白照影的剑刃,血色滑过连片寒意。
最终,这滴血停驻在森森剑尖,犹如清晨的露珠凝结在叶缘,将落未落,无处可依。
仿佛感受不到痛觉,姜落微垂首闭目,微一蹙眉。
他抬手,胡乱在颈间抹下满手湿润,紊乱的气息渐定。
那厢,鸿仪仙尊亦恢复如初,仅额际青筋犹自暴跳不止,凹陷的颊下可见后槽牙绷得死紧,手中长剑斜落,依旧蓄势待发。
鸿仪仙尊走近一步,宋兰时立时横身,挡住姜落微半身,一臂有意无意地绷起,两目冷冷凝视,犹如结冰。
所幸,鸿仪仙尊只走了这么一步,便蓦然驻足,斜落的剑尖上犹有鲜血滴落,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处小小血潭。
鸿仪仙尊沉着面色,阴冷道:“你方才所问每一句,我都一字不漏,一字不虚地回答过了。可否尽早言归正传?”
姜落微再度抬手,抹净颈间不断源源而出的湿润热意,哑着声,低笑道:“赵滨,你当真令人可怜。”
鸿仪仙尊怒而举剑,剑芒未落,姜落微已然笑着连连摆手,歪仄着倒退两步。
仿佛醉步踉跄,他摇头晃脑,“我早先说过,今日在此所说每一词每一句,皆为千真万确之实,所以赵滨,你最好洗耳恭听,”
他一字一顿道:“赵夔早就死了。”
短暂地愣住一瞬,鸿仪仙尊紧握长剑的右手蓦然蜷紧,一根又一根青筋笔直地暴起。
他振袖而下,寒芒当空,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周遭一切都卷入瞬间旋起的气流之中,不偏不倚直朝姜落微胸中刺来。
然而,他手心颤抖,难免剑走偏锋,姜落微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侧身闪避开来,任由寒风自身边呼啸而过。
那厢还待再刺,姜落微漫然抬起视线,换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幽幽道:“仙尊,且莫动怒,我今日来时的目的,原也并非将你气得七孔流血魂归虚无。且恕弟子黔驴技穷,无计令人死而复生,但我可以让您父子再见最后一面。”
语毕,也不待鸿仪仙尊答应,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仿佛彻底将自己置身事外的温锦年向前一步。
他笑容可掬,道:“用得着我?”
鸿仪仙尊气息不稳地转眸相顾,胸脯起伏,目中碎光仍在剧烈颤抖,连带得倒映在瞳底的温锦年身影亦自颤抖不止。
温锦年负手于身后,极其俊秀的浓眉大眼勾勒出一幅动人笑颜,蜜棕色的两目眯起,几乎甜蜜流油,“仙尊可曾听过‘阴阳瞳’?”
鸿仪仙尊脸色微变。
仿佛本就不期待他能与自己对答如流,温锦年自顾自道:“所谓阴阳瞳,乃移情术法下的一个分支,右眼见死、左眼见生,左右两眼各开一门,通过彻见、悟道、心领神会,明心见性,汝见彼现。”
鸿仪仙尊无法作答,眸光碎裂。
温锦年便态度依旧,唱歌一般地道:“阴阳瞳在世间极其罕见,因此即便武陵山中典藏丰富,秘笈与阵图不计其数,书中也找不出这一种阵法的窍门… 连寔灵仙师这般,能够将阵图倒着画出的天赋奇才也无计可施,因为列阵的前提不求灵力深浅,但求先人遗传。”
他又伸手推开站桩的姜落微,亲亲密密地凑近了些,直至鸿仪仙尊眼下,悄声道:“我娘当年便有此天赋。”
鸿仪仙尊手中剑声一动。
姜落微摆手道:“别说了,有话晚些再讲不迟。”
温锦年倒是听话得很,逆来顺受,让他别说便当真不再多说,十足自来熟地拉起鸿仪仙尊握剑的手,掌心灵力涌现,只听“铿锵”一声响,那柄染血长剑便落地息声。
鸿仪仙尊脸色微变,翻掌向上,掌心灵力蓦然涌动,宛如凝聚天河,倚洒星汉,熠熠一阵刺眼光耀。
温锦年便不由分说,与他手结印契,用力奇大。同时抬眼,漫然笑道:“且请仙尊溯及最后见到赵夔之时,并口诵连心咒语,直视在下左眼眼瞳,切记心无旁骛,断勿分神。”
鸿仪仙尊犹待抗拒,然遭温锦年闲闲地将眼皮一掀、横目扫视,便觉仿佛勾魂摄魂,阴影如潮,涌动于眼帘之间。
瞬息之际,眼前万象抽离,鸿仪仙尊竟不由自主地,抬步向前走到生门正中。
以其修为之深,断然不至于就此受制于人,但鸿仪仙尊不经意间扫眼一瞥,心神便不由为之一震。
他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盯视温锦年浅起波澜的左眼瞳孔,仿佛其中影象令人心驰神往,不忍自拔。
只见蜜棕色的眸底瞳色渐变,青涡逆转,几道人影若隐若现。脑海中余音回荡不已,声音由远及近,直到清晰得仿佛正在耳畔回响。
混沌之中,嬉笑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
姜落微施施然踏入死门,在温锦年异光闪烁的右眼眼瞳中,看见从鸿仪仙尊的记忆中倒映出来的人影,活灵活现,历历在目。
他看清那人眉、眼、鼻、唇等五官轮廓的瞬间,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仿佛尘埃落定。
今日一场豪赌,前无进途后无退路,一着定胜败。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但心中毫无半分劫后余生或大获全胜的欣喜与雀跃。
姜落微启唇发声,喃喃催动连心咒,将最后一次见到那张面孔的记忆,巨细靡遗地投射在温锦年右眼眼瞳中。
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窥视视角,画面展开,小半被岁寒中屹立不摇的松柏遮挡,大半直视拂柳湖波平浪静的水面。
湖上有桥,桥下湖水青碧可鉴人影,偶有银鱼游经,阳光将鱼儿恣肆摆尾的影子投在湖底泉石,悠然自得。
数点丹红雪里开,倒映在被鱼尾搅乱的湖面,激起赤艳几朵,涟漪震颤。
桥上有一人伏槛而望,似乎望眼欲穿,正是阮延瀚。
却见那人一身淡雅杏黄翠烟衫,衫袖中翠绿水雾碎花绣纹,宽袖衫袍轻盈有如云烟。一枝金桂匍匐在黑檀木簪,镶嵌于他束发之间,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长袍下摆静静地拂过地面,轻飘飘地随风摇曳,整个画面彷若一幅淡色挥扫的水墨,他是破画而出的人,随时将乘风归去。
须臾,画面左侧桥岸现出一人,却是唐斯容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闲庭信步,直到阮延瀚身边方才驻足。
二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只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天南地北地交谈。
片刻,二人便一前一后地缓步而行,有说有笑,一面向右侧桥岸走去。
似乎唯恐被人察觉,姜落微向松柏之后挪近半步,眼前情景更大面积地为半面阴影所笼罩,几片树叶在眼前晃动,飒飒作响。
此时,画面左侧角落之下,现出一小块靛青色的布料,衣摆迎风微微一动,掀开半角,露出精致繁复的刺绣。
随后是鞋履,佩符,长剑,乃至于猎猎飘飞的衣带。
直到整个人出现在画面左侧,茫茫然地左顾右盼,重瞳层叠,似乎不知该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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