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面孔显现的同一瞬间,鸿仪仙尊便几乎窒息,发红的双目顷刻恍惚,几乎泪盈于睫。
他伸出手,极欲抓紧什么,却只握住满手虚无。
那人徘徊于陌路之间,仿若迷途羔羊,茫然失所,瞳底倒映着红花数点,犹如星芒闪烁,如火如荼。
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片刻,他忽而定睛,锁定在桥上并肩同行的一双人,两眼圆睁。
却见他双目中血丝遍布,表情犹如闻见猎物腥气的野狼,唇畔勾起,漫开一丝意味不明的凉笑。
随即,他拔剑出窍,身轻如燕地纵身一跃,剑刃削尖了的本就凌厉痛人的寒风。
电光石火之间,他迅速飞身趋近了阮延瀚与唐斯容,风驰电掣,挥剑劈风,便欲溅血当下!
未及深思,唐斯容即刻一个矫捷步伐,纵身跃起,宛如利箭飞至,毫不犹豫地以其肉躯挡在阮延瀚身前。
只听一声“噗嗤”的刃锋穿背之声,唐斯容后心撕裂,鲜血如沸水般喷涌而出。他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正巧匍匐在阮延瀚足边。
鸿仪仙尊浑身都在无法自抑地颤抖,口齿不清地不知正喃喃重复什么。
即便侧耳努力倾听,亦仅能听清他满口含糊,着了魔般重复不止,只有不知所谓的一连串“不”字。
似乎恼羞成怒,阮延瀚祭笔纵身,笔尖墨痕与血光闪烁,挟起一点夺命冰晶,招招狠毒,直取青衣道士身上要害。
刀光剑影,金铁交鸣,掷地铿锵,宛若千军万马蓦然齐发;仿佛风雷怒吼,振聋发聩,声势凌厉,天崩地裂,催动山川势之将倾崩。
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迅雷不及掩耳,金戈铁马之声犹在空中回荡,令人心神震颤,难以抑制内心的战栗。
鸿仪仙尊颠三倒四的“不”字在阮延瀚将青衣道士一笔挑起,毫不留情地抛进空中,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入湖水,溅起漫天浪花纷纷扬扬的同一瞬间,达到前所未有的清晰可辨与撕心裂肺。
他□□,双目暴睁,天花乱坠倒映在他眼底,令人不由产生那一对眼珠即将不堪重负地夺眶而出的错觉。
姜落微猝然闭目,抬手捂住因圆睁太久而隐隐作痛的眼帘。
瞬息之间,目前所有浓墨重彩与刀剑铿锵同时偃旗息鼓,仿若狂风暴雨骤然静止,波澜不兴。
涛声消逝,春风寂寂,温锦年端然含笑,无声伫立。
姜落微隐隐蹙眉、紧闭双目,宋兰时则不近不远地站在原处,除鸿仪仙尊惊恐万状的喘息声起伏不止,炼丹房中已然陷入再安谧平和不过的无边宁静。
戛然而止。
鸿仪仙尊愣着,仿佛失声,眼眶底部汇聚的水迹漫流而下,顷刻,老泪纵横。
温锦年从容收手,解开印契,抚掌作掸净双手之状,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鸿仪仙尊极慢极慢地转过视线,仿佛颈间骨节僵硬,一寸一寸艰难扭转,但见脸上惨不忍睹的狼籍一片,泪水浸湿每一道有如细纹缝刻的细密皱纹,布满额头、眼角,抹之不去。
他双目混浊,哑声道:“休以幻象欺我。”
“怪了。为何每回我用阴阳瞳,都有人宁可信其无,不肯信其有?”温锦年自顾自地掸了掸手,似笑非笑道:“阴阳瞳中之境,乃汝之所见,彼之所现,主掌见死阵的阵主至多得以筛除他不欲为人所知的回忆片段,纳于私心,使不得窥;却不能无中生有,试问,何来幻象之说?我不过作了让人心灵相通的桥梁,不通玄机,遑论弄虚作假的可能。”
“休以幻象欺我。”然而,鸿仪仙尊便只是毫无意义地重复同一句话,仿佛神魂颠倒,走火入魔:“休以幻象欺我… ”
温锦年挑起一眉,弯眼浅笑。
姜落微却猛然睁眼,疾步上前揪住鸿仪仙尊已然彻底被泪水浸湿的前襟,掌心水迹淋漓,竟有余温烫得人刻骨铭心。
他将鸿仪仙尊扯至面前,近只毫厘,怒声喝道:“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么,仙尊?明明你遍寻不着,你送出的每一封信皆石沉大海,阮宁姗姗来迟的回应总是含糊其辞,他杳无音讯日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赵夔早就死了,你听着,无论葬身鱼腹或化作水下一颗随波逐流的藻荇,你儿子早就死了!”
鸿仪仙尊怔怔回视,险些因衣襟束颈而窒息犹不自知,眨眼,滑下一行泪。
他面颊凹陷,仿佛泪水已然干涸,短短须臾之间苍老数倍,一把残躯握在姜落微掌心,便犹如一株随风摇曳的干枯黄草。
他猛地拂袖,挥开姜落微的手,身前空门大开,拾剑指人,低声颤颤,近乎歇斯底里:“ …我知道一切皆是骗局,从始至终,皆是骗局,可你为何不能让这个海市蜃楼持续得长久一些,为… ”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因着方才的猛力推搡,姜落微甚至来不及站稳脚跟,只能眼睁睁目睹十四道弯月飞刃破空呼啸,惊音突至。
银弧夺目,电光石火,蓦然穿空破风,接二连三,紧锣密鼓,犹如流星赶月,一柄接着一柄,全数没入鸿仪仙尊胸中!
血花飞溅,似荼靡花绽放的瞬间,刀锋穿透布帛,深深埋入鸿仪仙尊体内,彻骨寒意迅速弥漫。
鸿仪仙尊身形一顿,喉间紧缩发涩,仍然保持微张的口中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迭又一迭的血腥热流,似乎时间亦随之凝滞,痛楚有如雷霆破晓,扩散全身。
他踉跄地倒退一步,两眼瞳孔圆睁,迅速放大,直到无以复加,惊骇欲绝,仿佛周身上下的血脉均在此刻猝然断裂。
姜落微回眸,便见温锦年袖底生风,袍裾狂乱地翻飞着,如置身于风暴中心。
然而,当他蜷指收手,重新安然地垂落身侧,便逐渐风息浪止,漫天张牙舞爪的袍带即静悄悄地委迤于地。
温锦年向前一步,鸿仪仙尊便倒退一步。
鸿仪仙尊似乎极欲发声,却全然地说不出话,仅觉嗓眼腥甜犯呕,源源不断的暖流将气管塞得密不透风,渰溺无余。
他又觉咽喉发痒,有意咳嗽,却只有满心满肺的鲜血滚滚涌动,无一丝一缕的气息可供他咳唾出声。
终于,鸿仪仙尊不支倒地,扑通一声摔在地面,有如洗不净搅不开的一滩烂泥。
他勉力掀开重若千钧的眼帘,见温锦年慢慢在面前屈膝蹲身,困于上眼睑与下眼睑间,这一处既细长又狭窄的方寸之地。
温锦年指尖微动,便收回了十四弯秋水月明,
朔风催雪之下,白森森的利刃一尘不染,滴血未沾。
宋兰时似乎早已察觉,面上波澜未兴,并无半分事出突然的惊异之色。
他缓慢偏首望向窗外,衣带飘扬逐流水,视线漫无目的地着落在窈窕尘寰,并侧耳倾听屐响层云外,溪鸣竹里风,仿佛此情此景不过是他早就预知结局的老生常谈,百无聊赖,全无新意,令人意兴阑珊。
但若凝神细看,似乎又可见他眼角含光,摇摇欲坠,千言万语在眸底匍匐如死,沉寂无声。
宋兰时略一垂首,但见袍袖边缘的青瓷绣纹中落下一点深色湿渍,绽开,像一朵很小很小的花,长在绣纹连理勾结而成的枝桠上,一阵轻风便可将之吹入春雨,零落为泥。
他清晰地听见了那朵花开的声音,听见小花迎风簌簌,目睹花开直到花败,惊心动魄。
姜落微两眼中水光颤动,怔愣出神,直视温锦年蹲在地面、又略显蜷缩的背影。
恍然之间,他仿佛幻视了一个独自坐在河岸、孤身眺望遥川江水的小小男孩。
篛笠蓑衣,一声长笛,吹得不知是何处的乡曲,满目秋岸飞波与黄苇萧条,无家可归。
寒江暮泊小舟轻,异乡客随折苇来。
任凭眼前百态来来去去,小孩一概视若无睹,从清晨一直坐到黑夜,他看见芦苇丛中飞出几点流萤。
萤灯自不比天穹中繁星点点灿烂,但小孩儿扑得乐不可支,又似乎手忙脚乱,唯恐这一扑扑之不及,便将抓不住那一闪即逝的萤火微茫。
仿佛被人徒手剐出肺腑,姜落微心底猛地剧烈一颤。
姜落微看不见温锦年的表情,但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竭尽全力,才能保持心平气和。“鸿仪。”
温锦年笑了笑,唇角搐动,似乎正强自镇定着,不欲在鸿仪仙尊面前显露半分窘态。
“我自幼多疑,但我相信身不由己。”
“可能是因为… ”温锦年不曾气结,只是屡屡停顿,仿佛每一字、每一顿,都经过深思熟虑,再庄重不过地庄重:“我身边所有人,各有各的无可奈何。”
“又或许因为,我出生时便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重量,没有家乡,没有根。”
“没有人会优先选择我,我娘也不会。她毫不犹豫地抛下我,毅然决然,仿佛从未考虑过,我当时不过一两岁,没有母亲替我瞻前顾后,一个‘娘’都不会喊的娃娃怎么能活。”
“我也曾经恨过,若我生如幽泥,本为轻壒,飘飘不知何所依归,何必将我带临世间。”
姜落微又听见温锦年吸了吸鼻子,似乎情不自禁地哽咽,但观其侧颜,他又是一副极其温柔地笑着的。
“十八年前,我娘可以不惜以其女子薄肩,护住秦氏手无寸铁的无辜少年,死时全身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但她不辱使命,整面蜷曲的背脊写得都是骄傲。”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当真是发自肺腑地想问,“鸿仪,我想知道,你这面背脊为谁留过。为你门下一片赤子丹心的学生,为你那一早便误入歧途的儿子,或者…为你那孤身携女,流落桃源的发妻?”
“当你以父之名,伤害他人的儿女;当你以师之名,践踏学生的信仰,你便早该知道,报应不爽,都将应验在自己珍而重之的子孙身上。”
“我花费十八年的时间,才能原谅我娘,原谅秦玖。我唯独无法原谅你。”
“或许未来某日,易地而处,我能够与你感同身受。但今时今日,我只希望你正面向人,抬头挺胸,任凭万箭穿心、犬衔虫蠹,直到变成一副千疮百孔的腐朽枯尸。”
“祝您,”突而,温锦年绽开冶艳至极的一笑,定定然直视鸿仪那双倒映不出自己脸孔的混浊双眼,语气欢快。
他字正腔圆,朗朗有声:“永、不、超、生!”
话音落下,鸿仪仙尊早已气绝身亡,两眼涣散地毫无焦距,死不瞑目。
温锦年慢慢支剑起身,似乎屈膝太久,血液不畅,步履仍有些许无法自控的摇摇晃晃。
他旁若无人,并不看姜落微与宋兰时任何一眼。
温锦年抬头挺胸,孤身而行,走过来时那道长廊,经过座落在绛云方坛上的紫金云纹丹鼎,经过金炉宝笙,经过银烛朱火。
烛光幽微,在他身后拉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浅淡长影。
仿若一路走来,他一直战战兢兢、无声无息,便如此走得好远好远。
随姜落微愣神时的依依目送,温锦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两扇门扉“咿呀”一声向左右推开,大片大片的光明洒入室内。
仿佛在他足下铺设一条望之无际的康庄大道,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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