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依了安幼儒的指示,让遥川三人带着长生草离开武陵。
但出于某种难以言述的心理,他并未随之而去,转而投身于武陵公务之中,扭头便风尘仆仆赶往安平镇,平定当地庙鬼作祟的怪事。
此事刚了,又是一年新春,适逢武陵选生的入门比试之季,姜落微被一气抬到了主持的位置,与元蝉枝并列。
他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便马不停蹄、跋山涉水,急急赶回武陵。
姜落微与元蝉枝分立司令台两侧,居高临下,目视风波千里阔,层崖叠飞翠,无数年轻少修摩肩接踵拾阶而上,穿过一条绿杨阴映的长楸道。
人山人海之中,他扫眼望去,便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腰间佩着一支龙笛,剑眉星目,逐水凌秋,小小年纪便已意气风发。
姜落微瞪了瞪眼,惊疑不定片刻,只觉分外似曾相识,却怎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转眸,疑问地望了望元蝉枝,那厢却是一问三不知,只略一摆首,称似乎确实曾几相逢。
直到那名少年脱颖而出,上前长揖为礼、并自报家门,姜落微方才恍然大悟。
原是那名少年恭谨欠身,庄重一拜,道:“在下阮凌,字仲禹。”
果然从了母姓,长相与阮缃涟亦是一模二式的,眉眼鼻唇几乎如出一辙,无怪乎他觉得眼熟。
姜落微与元蝉枝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不过,英雄不问出处,他们原也并不格外着眼于后生的来历与底细,反而有些许他乡遇故知的三分亲近与喜不自禁。
选试结束以后,姜落微召了阮仲禹近前。
阮仲禹与他素未谋面,满面都是戒慎小心的陌生与恭敬。
姜落微向他提及温锦年,阮仲禹脸色方才稍见缓和,并立即兴奋起来,与他有问必答,分外熟络。
姜落微却是醉翁之意,又有意无意地,问及他近日是否去过遥川,温锦年与他师兄、师尊等如今一切安好否。
阮仲禹闻言,眼珠上飘,作回忆状,须臾才道:“我和我娘本就满天满地游山玩水,居无定所,遥川也去访过不少回了,不过并非次次都能得见… ”
姜落微有些失望。
阮仲禹一弹指,道:“尤其前月,我去时正逢遥川水祟为患,锦年他大师兄架了一把七弦琴,正在船首画符列阵,劈水开河,声势极其浩大。但半曲未尽,他大师兄不知怎么忽然拨断了弦,似乎头痛欲裂,无以为继,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换了另一个师兄来替他。我见他们忙着,便没过去。”
姜落微闻言一愣,猛地一把握住了阮仲禹的手腕道:“你说他大师兄… 后来如何?”
阮仲禹嘶了几声,眉间连皱,不着痕迹地小心抽手,面露尴尬。
姜落微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喉间一滚,缓慢松开阮仲禹的手腕,低头歉然。
阮仲禹岂敢受他的礼,只得手足无措地侧身闪避,又思忖道:“恕师弟不知… 我记得,他大师兄一拂袖收了琴,自己走回去,也不许人扶,走进船舱以后便看不见了。也没看见任何人尾随而入。想必是独处一室,自己打坐凝神服药疗伤了罢。”
姜落微有些茫然地想着,非必要的时候,宋兰时本来就不允许旁人见到他一点狼狈的样子。蛊毒发作是何等难堪之事,想必他是避及一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暂时解决的。
阮仲禹语罢,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猜他与宋兰时关系匪浅,便歪了歪头。
他于是一笑,试探地道:“倘若师兄放心不下,且容师弟再赴遥川,不日便可带着消息回返武陵。”
姜落微看着阮仲禹兀自张阖的唇,待他说到后来,耳中已嗡嗡似地,几乎听不清了,反觉脑中隐隐作痛,不由自主。
他喃喃道:“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有许多事犹待熟悉,尤其《武陵山训》岂是一日两日可以牢记… ”
姜落微直视阮仲禹瞳中自己若隐若现的倒影,理智也追不上口中语无伦次说着什么,只觉心神不宁,脑中一团混乱。
他话音未落,便仗剑匆匆转了身:“总而言之… 自有你焦头烂额之处,倘有任何疑难不解,皆有师兄师姐为你指点迷津,我便先行一步了。”
阮仲禹下意识地颔首,随即愕然,冲他疾步离开的背影唤道:“师兄?你去哪?”
这一声自然没能令姜落微回首,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窜得比身边的风声都快。
阮仲禹兀自愣着,不知如何是好,耳中却乍然旁听一串不疾不徐的莲步轻移,又一声接一声环佩叮咚。
他转眸相顾,便见元蝉枝自桃夭杳姹、柳絮披烟之中稳步走出,一袭飘逸轻盈的粉纱银缨,腰间悬剑,剑穗犹在迎风微微晃动。
元蝉枝没看他,直冲姜落微的背影喝了一句:“小师弟?”
阮仲禹此时犹不知门内交手之礼,见她近前,依旧做揖礼让。
拔腿就想开溜的姜落微因着这一声呼唤,不得不蓦然驻足,眸中波光微颤。
结果元蝉枝并非是来拦他,只抬手掸开额前一缕发丝,蹙起眉,轻声道:“去遥川么?说一声再走,否则你师弟师妹遍寻不着,难免忧心。”
她口中所指的师弟、师妹,自是指杨玠和关渡。
自二人年前前脚后脚地渡华胥境,并拜入内门以后,便经常代南来北往、疲于奔命的师兄姐等坐镇武陵,尽忠职守,与姜落微见到一面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
如今,他才回来不过半日,便又一声不吭地溜之大吉,确是有失前辈风范。
“小师姐,”姜落微眸光微动,胸中发紧,费了好些气力,方才脱口低声道:“此行或将离开得久一些,或许十天半月… ”
“我们哪一回出勤不是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者亦不在话下。”元蝉枝轻轻摇头,耳鬓间皂白相错的发丝缠缠绕绕。
但见她珥珠一对出水芙蓉,正摇曳地无声晃动着,仿佛璀璨花开的声音:“我与师兄总喜欢耳提面命地说,武陵是你的家,但这话并非是让你画地自限,只是希冀你偶尔回首,可以有所方向。我从前便与你说过,你是我的小师弟,是我与师兄们无庸置疑的亲人,此话终生作数。”
她又顿一顿,殷切叮嘱道:“为所欲为,勿忘初心。”
姜落微抿了抿唇,略一颔首,强压下心底的涩意,便扭头纵步而去。
他只是在那一瞬之际,突然有感而发,仿佛“小师弟”这一称呼前缀的“小”字,他是终生不能摆脱了。
姜落微有幸乘得一阵顺风,一路紧赶慢赶地,毫无阻碍,抵达遥川地界之时,是约莫在两日之后。
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染上连片的灰蒙蒙,沿着滚边的锦绣残云渐层而去,直到褪成几乎无丝毫杂质、陈墨一般的黑色。
唯有星罗棋布点缀其中,犹如散落满地的晶莹水钻。
他一刻都没有休息,又花了些功夫,四处梭巡宋兰时的下落。
终于找到目标之处,是在那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下。
但见岸芷汀兰,风捎幽渚,正是江上初收雨、云雾尚盘桓的夜暮时分,浮波江浪一沓叠着一沓,潮痕随其晚风消减,愈发浅薄得几乎不可视见,唯有飒沓凫鴈逐水喧拂,使一片夜阑人静中平添几许恰到好处的热闹。
一袭天青色衣袍的宋兰时正枕着小臂,阖眼侧卧在青牛腹部,沉沉睡着,安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唯有偶尔清风徐徐拂过,吹动他垂落的眼睫,眼睑处铅影微动,会显得好似方才那一瞬间,宋兰时险些惊醒,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一群青牛或坐或卧,且行且啖,各自慢条斯理地咀嚼口中带露的青草,一派悠然自得,对早已睡得人事不知的宋兰时视若无睹。
姜落微心中一堵。
他望眼欲穿,仿佛凭空看见了海棠树梢上仰躺着一个人,那是仰望了半宿星星的自己。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烦恼,心无旁骛,全无杂念,只知玩心正好,便拂袖自海棠树枝上一跃而下,哗啦一声落至宋兰时眼前,四平八稳地站住了。
原就浅眠的青牛挣动两瓣耳朵,睁开一双圆溜黑亮的眸子,干净剔透犹如琉璃,轻轻抖了抖蹄子,致使半梦半醒的宋兰时不由蹙起眉头。
少年姜落微连忙向那即将撒蹄而起的青牛竖起一指,比划在唇前。
他又回身,团团乱转,采来一支新鲜的芦苇,再无声无息地蹑手蹑脚而归。
他蹲在少年宋兰时身前,芦苇摇曳,见那人儿无动于衷,便轻轻以花穗挠他脸颊,“韬韬”、“韬韬”地低声呼唤,犹如情人喁喁私语。
少年宋兰时眼帘未掀,却猛然出掌,紧握姜落微握持芦苇的手腕,用力不小。
姜落微无意挣脱,抬起视线时,便恰好宋兰时四目相对。
他丝毫不以为忤,只嬉皮笑脸地调侃道:“你这样不警觉,没我近身保护,是要遭人暗算的。”
少年笑得没心没肺,时间好似定格在他笑逐颜开的那一瞬间,从此凝固。
随后,那道海市蜃楼便如同捧在手心的流沙,长风一吹,便无声无息地烟消云散。
姜落微走进几步,一如往年地轻手轻脚,仿佛生怕宋兰时亦如同方才如梦似幻的虚无泡影,缥缈云间,但凡出声惊动,便将随之身消魂灭。
他在宋兰时身前蹲下,犹未出声,那厢已然听见什么风吹草动似地,倏然睁眼,满目凌厉。
姜落微气息一滞,眼睁睁地旁观宋兰时满面杀意凛然,认出是他的一瞬间,又仿彿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逐渐平复。
宋兰时脸上的表情,很快淡作一个夹杂着矜持、疑惑与茫然的奇怪表情。
他定定然、直勾勾地盯着姜落微的眉眼耳鼻唇,上下左右,无处遗漏,不知所谓地一劲儿瞧。
姜落微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仿佛攀上了人家的房梁,却被半夜解急的屋主当面撞见。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对峙须臾,姜落微便心领神会。
宋兰时压根不曾醒转,不过是又犯了这梦中神游的旧疾沉疴,两只眼睛倒是睁得圆溜溜的,那人却未必醒着。
只怕他再不有所动作,以宋兰时平时的警觉性,很可能随时要出手如电,不由分说将他撂倒在地。
结果不曾。
宋兰时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便重新阖上眼帘,仿佛对这个“飞贼”一点兴趣也没有,意兴阑珊。
甚至赌气似地掀了个面,徒留一片背脊与姜落微倔强相觑。
听闻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嘟囔,姜落微凑近些许,便发现宋兰时正兀自面壁,喃喃自语,口中不外乎“做梦了”二字。
做梦了,梦幻中的泡影,一戳就会破了。
听清那三个字的一瞬间,姜落微是当真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茫然无措。
他不由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伫立原处,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片背脊,心底勃勃地沉重擂鼓不止。
片刻,他方才重新蹲身,似乎轻烟般地叹了口气:“你不看看我么。”
宋兰时闷着声,仿若在水中说话,一字一句无不雾蒙蒙一片含糊不清,偏又恰好能令姜落微分辨无碍:“我在戒你。”
沉寂片刻,姜落微又道:“成功了么?”
“差一点。”宋兰时依然故我,闹脾气似地背对着人,面向海棠树的依依垂絮,唇衔一缕绿杨涵烟,仿佛梦呓:“但功败垂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顷刻弥漫眼角,屈膝蹲身的姜落微皱一皱眉,猛然抬头,搁置膝前的两手握紧成拳。
他一时无话,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静须臾,姜落微还是垂首回望,压下嗓中奇怪的苦意,低声发问:“你还好么?”
沉寂片刻,宋兰时道:“所问何事?”
“你身中蛊毒之事。”
顿一顿,姜落微再度启唇,语中难掩痛定思痛的歉疚:“我早该想起来,唐晏的丹药已然失效,所谓缓解之道,早已不复存在… 除我之外。”
又沉寂片刻。
然而,这一回宋兰时沉默的片刻比以往更久,久到姜落微以为他困倦不支,再度睡了过去。
他伸手,意图拨开宋兰时鬓边的散发,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身,闷声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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