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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虬龙

“且不知旁人如何。但所谓欢喜,我本能所直觉者,”宋兰时语气极轻,仿若即将乘风而远的一瓣羽鸿:“便是‘欲相亲近,欲使相亲近’。”

姜落微略一顿。

这句话字面意义,自非生涩深奥、不得其解,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其实品悟不出什么道理来。

姜落微下意识地屏息,在这咫尺之近的距离间,百般艰难地,将宋兰时上下一通打量。

他口中喃喃,自语似地道:“碰你么… 碰是能碰的。又不是没碰过… ”

然而,他往日对宋兰时的触碰皆是有意无心,且每每另有其他目的,譬如有求于人时,姜落微从来不吝于黏着人一通死缠烂打。

此刻,心境毕竟已然迥异不同。

忽然叫他触碰以示亲近,即便对方是个同性的男子,姜落微也难免左右为难,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半晌,姜落微自暴自弃、且脑中缺氧地缩身后撤,与宋兰时拉开一段距离。

他狼眼略吊,眸底精光毕现,似乎因恍然间的手足无措而感到恼羞成怒,“既话说,欲相亲近、欲使相亲近,便是想要触碰,亦想要被触碰;易而言之,我碰你、或者你碰我,是殊途同归的。我并非是不想碰你,只是不知从何碰起。既然如此,便换你来碰我罢。”

却见宋兰时垂眸凝望,两目含水,眼底好似蕴涵若隐若现的笑意,涟漪频起。

长睫在宋兰时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突然间便显得他的表情极其缱绻、极其温和,明明已然许久不曾饮酒,却似喝下五六坛梅花醉似地,泛着一层迷蒙水意。

宋兰时定定地无声回顾,姜落微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眸光微颤,几乎丢盔弃甲。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睛一眨,再度为自己的败退恼羞成怒,十足输人不输阵地蹙眉瞪视,好似如此望眼欲穿,便可稍稍减免这副不甘示弱的狼狈之态。

姜落微质问道:“怎么?你还不敢碰我?你那晚都… ”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他为时已晚地发觉此话不妥,只得悻悻然敛目收声。

姜落微天生心眼儿大,原先并非全然不以为意,只是反反复复劝解自己,男人之间磕磕碰碰无伤大雅、无伤大雅,本就无伤大雅。

毕竟,宋兰时也不过动了动手,其实并未当真将他如何处置了;久而久之,他便也得过且过地,将此事暂时抛诸脑后。

若非刻意回忆,姜落微其实平时不曾特别耿耿于怀过。

此时此刻,显然并非旧事重提之良机,真真所谓情何以堪。

但见宋兰时生生一顿,随即垂首,郑重其事地歉然道:“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姜落微抬起视线,坦然地理性分析:“我当时神智清明,虽称不上是自甘情愿,但至少并不厌恶。此话绝非作伪。拒而不受的原因,其一,是因为你我之间从未有过承诺,其二,是因为… 你神智不清,我不想被你错认为任何别他的旁人。”

宋兰时安静片刻,似乎无言,后又沉沉低声,有如耳语:“从何而来的旁人。”

“没有么?”姜落微略感疑惑,“但我曾偶有听闻… 似乎,正是你亲口所说吧?你说自己早有心仪之人。”

宋兰时又沉默半晌,小声道:“从来都只有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姜落微大惑不解,惊愕至极:“怎么可能如此?”

宋兰时似乎无奈极了,暂时没有答言。

姜落微抬眼回视,眸中犀利的精光毕现:“当晚,你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无不将我当作女子对待。若你不曾错认,难不成你向来当我并非男子之身?”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感到大逆不道,语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甚至隐含几分不言自明的戾气,不知是怒宋兰时误甲为乙,或怒宋兰时虚言欺骗。

宋兰时观他面上那副皱眉怒视的表情,沉寂良久,才道:“何出此言。”

姜落微想,这有什么可“何出此言”的,若非将他错认为某一女子,为何意图将他压制身下?

然而,这话毕竟不怎么文雅,他着实难以启齿,于是支吾其词,许久都不曾答言。

宋兰时垂眸相顾,道:“此心唯许一人。若你是女子,我便喜欢女子;若你是男子,我便喜欢男子。”

语罢,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撩开姜落微眼下一缕发丝,垂睫闭目,欺身近前。

姜落微以为这是个不请自来的吻,双目直睁,孰料那厢只将那缕发丝拈起,妥帖替他捋至耳后,便循迹一迳往下轻抚,以五指拢住他的后颈,指节微蜷,掌心一如往常的凉冷,有如最清冽不过的山中泉涧。

额头相抵,气息杂糅。

宋兰时闭上双目,十二万分地虔诚,“吾心悦君兮。不知今夕何夕。”

河汉为纸,星斗为印,又引粼粼波光以为无声淡扫的墨痕,却犹不及此刻唇齿之间珍而重之的寥寥几字。

姜落微愣神着,听着耳畔霏云出岭,听着风起青苹,携半溪月明珊珊婆娑,霜华四溢,零星满地。

感受额间的一片微凉,姜落微心想,宋兰时身上总是这般不同常人地发着凛冽冬冷,贴肤感受,便仿佛赤,身,裸,体,沐浴于漫天浮荡不知何所依的细碎霜雪。

他如此徜想,鼻腔间的呼吸便忽而失序地紊乱一颤。

姜落微略一吊眼,直视宋兰时紧闭的双眼,于是抬手握住了虚虚搭在后颈的五指,辗转将之移到自己唇间。

宋兰时睁目,眼底清明,有如一潭毫无杂质的泉水,清澈可鉴其本心。

姜落微盯着他,握着他的手,一路循迹往下轻抚,从喉结、到锁骨、至除一片薄韧精实以外,全然一马平川的胸膛。

他握紧了宋兰时的指节,哑声道:“无论你平时如何看我,此时此刻,你需记得,我只有一具彻头彻尾的男身。”

其实他也打心底里明白,一口一个媳妇地胡乱喊着的,分明只有他自己而已。宋兰时前一声姜公子、后一声姜公子地称呼,如此诚实珍重,不太可能错将他误认为女子之身。

然而,哪怕仅剩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可能性,他也要将之彻底抹灭殆尽,否则但凡想到或许曾经有某一个瞬间,宋兰时将他当成了女人,甚至因恍然醒悟他并非女身,而有一时半刻的惆怅或惋惜,姜落微便浑身鸡皮疙瘩,不能自已。

宋兰时轻声道:“我知道。”

凌霄晚风送幽冷,千尺春藤绕指柔。

姜落微观他微阖双目时颤动的眼睫,喉间滚动,情不自禁地主动亲近,衔住宋兰时微凉的柔软唇心,轻啄一口,再啄一口,犹如鸟雀漫无目的地四处啄食,生疏而新鲜地绵密亲吻着,俛首匍匐,藤萝摩挲,一缓复一缓,一縆复一縆。

瑞霭荡芳气,初露满空庭。

除偶尔略微启唇,以争取赖以维生的短促呼吸之外,宋兰时并未迎合,亦未推拒,任凭姜落微摆布,如同一只温顺羊羔,喘息的间隙慵懒而漫长。

姜落微听闻他喉间隐隐吞声,沉闷地,晦涩地,似乎正小心翼翼地咽著什么。

仿佛尝上了瘾,姜落微松开原先蛮不讲理地执著于让宋兰时触碰自己胸口的五指,转移阵地,抚至宋兰时下颔处。

他略微抬起握在手中的下巴,缓慢加深亲吻的湿度与深度,仿佛午夜深更、辗转难眠之际,已重复练习无数遍,既无师自通,又熟能生巧,潜入那片汪洋无际,微冷冬海。

喘息渐炽。

那只被误作靠枕的青牛一早勃然怒起,闷火冲天地撂著蹄子,紧赶慢赶、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落微也不知他是何时将宋兰时抵在海棠树上,吻得热火朝天,几近痴迷。

见有一绺发丝落入宋兰时的衣襟,他未经同意,便伸手扯开那片袭冷薄衫,连肩带发地一同压实了。

除了双手以外,他从未如此专注地观察宋兰时,此时方才大感其柔韧优美,惊为天人,连这一绺发丝、这一段锁骨,都好看得令人黯然屏息,仿若柔软的小麦流连于山脊嶙峋,流畅而美丽。

被密不透风笼罩于一片阴影之中的宋兰时抬起手,分开姜落微支在身侧的双膝,轻抚他凹陷的背脊,缓缓倾倒。

摩擦而生的热意淋漓肌肤,势不可挡地一路渗透肺腑,滚滚灼开一条以经脉相接而成的通道,炽烈燃烧,势如破竹地直达四肢百骸,在各个几近微末的端点星火燎原。

海棠铺绣,红枝飘雪,幽禽颉颃。耳畔寒泉碧涧,树下落英缤纷,悄无声息地拂经腮鬓一侧,落入二人半敞的宽阔胸襟,杳无形迹,无处可觅。

宋兰时掌中一寸一寸地虚拢而握,辗转温柔,严丝合缝,二人沐浴一片清光如洗之中,月华娟娟触幽衿,交颈双双如一对强而有力的虬龙。

姜落微早忘了他意乱情迷之际乱七八糟地叫了什么名字,又或许什么都唤过一遍。

他语无伦次又颠三倒四,他埋在宋兰时耳畔,口齿不清地叫了韬,叫了宋兰时,最终又峰回路转、茫然自失地叫了哥,神智迷离,仅剩的一点毫末抗拒与陌生在此刻横扫一空。

他仅能在所剩无几的转圜间隙,忙里偷闲地恶劣想道,想必宋兰时确实经验匪浅,朝朝暮暮抚袖暗催弦,否则指下婉转撩拨,何至于如此酣畅淋漓,引人神魂颠倒。

万般庆幸,他败下阵来的一瞬,正好晚风飕飗、清音湍泻,他除了骤然凝滞的短促呼吸以外,口中不曾泄露其他不堪入耳的声音。

姜落微伏在宋兰时肩阔,气息不稳,腰间却忽如羽毛撩拨似地,顿生寸寸痒意。

原是宋兰时转手回顾,慢条斯理地扯松了他的腰带。

“ …宋兰时。”姜落微喉间滚动,虽不曾抬手阻拦,喘息却低沉得几乎显得阴恻恻,吊着一双眼睛,恶狠道:“别打我后面的主意。”

果然,宋兰时言听计从,立即住手,只略微抬起下颌,抵在姜落微隐隐绷紧的肩窝。

并以双臂环绕,安然而安分地,轻轻搂人于怀。

姜落微气息渐平,微微侧首,叼住了宋兰时不知为何依旧发凉、但已然彻底浸红了的耳根。

他沉声低笑,含糊道:“真听话。若你再胡搅蛮缠一些,或许我便勉为其难地束手就缚了呢?”

“无妨。”沉寂片刻,宋兰时闭上双目,浊醪染灵台似地低声,缠绵道:“来日方长。”

“哪里来日方长?从今往后,我依旧满天满地,四处游走,居无定所、浩荡不羁,至多借了督管的名义,常来走访遥川;你自是遥川的坐地仙家,无论春夏秋冬皆生根此处,你我无计日夜殷勤同衾帱,最是只恨**短,渺渺梦佳期。”姜落微松开齿结,语中不知是何情绪:“错一刻,少一刻,一刻千金。”

宋兰时轻声一笑:“无碍来日长久,不必急于一时。若不能令姜公子发自肺腑心甘情愿,我便无此急需。”

“从何说起的无此急需。”姜落微挣了挣隐隐发麻的双腿,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恰好蹭过宋兰时一处要害,引得那人瞳孔微缩。

宋兰时缩了缩身,将他从怀里捞出去。

姜落微顺理成章,干脆俐落地翻身一跃而起,丝毫不显方才一轮**之象。

宋兰时安坐不动,引袖间一段清光,使满手狼籍恢复簇新整洁,方才抬首仰望。

他与居高临下的姜落微四目相对。

只见姜落微一面整理衣带,一面蹙眉慎重道:“我知道它不消片刻便下去了,但若经常如此,百弊而无一利,遥川众生皆知药理,你应比我更通其道。你要自力更生,或者让我助你?”

宋兰时眸光颤动,虽然极其隐晦,但姜落微分明在其中看到了几乎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正惑着,便见宋兰时施施然撩袍起身,口中冒出不知所谓的两个字:“日出。”

姜落微循他视线,蓦然回首,便见昨暮迢迢还山雨,已然化作袅袅去山云,窈窕朝暾缠薜萝,染得天上地下无不金粉壮丽。

荣光耀日,迤逦万千。

姜落微深吸一口薄凉晨曦,慢慢地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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