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自分立江岸,直到旭日拂晓,云中红霞出曙,鸡犬喧腾,乱汀横渚烟波上,白鸥黄鸟,林塘幽幽。
姜落微蹙眉,闭一闭目,随即不由自主地张口打了个呵欠,方才恍然忆起,他原先竟是打算要在此地将就一晚,不知怎地便一时情难自禁,热火朝天了。
他百无聊赖地原地落坐,委身于芳草萋萋之间,但见兰荪葐蒀,逐岸次第新发,很是一副催人好眠的景象。
他恍惚着惺忪的两只睡眼,凝望不远处萑苇竹箫、草木蒙茏,重新开口时方才发觉嗓中黏腻,浸染了满腔挥之不去的浓浓困意。
他于是含糊道:“宋兰时。”
独自坐在海棠树下,隐藏于庇荫之中的宋兰时轻轻“嗯”了一声。
只听其声,虽然昨夜破例地坏了作息,但宋兰时似乎并未格外感到困倦。
姜落微浑身一松,犹如弱力难支的一株折枝小草,仰躺于满眼望之不尽的连片露寒岸草当中。
他便如此倒仰着视线,目视宋兰时端坐如仪,漫声道:“你真好看。”
宋兰时静默半晌,亦不知是否错觉,姜落微似乎听见他喉间隐笑,很轻很轻又颇为高兴的一声,最终辗转酝酿成不咸不淡却显得理所当然的一个音节,依旧是“嗯”一声。
仿佛意犹未尽,即便姿态极其诡异,姜落微仍然专心致志地,这般不成体统地盯着宋兰时不起一丝波澜的表情。
他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地道:“就是成日端着… 端得一副无懈可击,一丝不苟,差点儿意思。不过长得好看的人能有些特权,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啊。”
终究,宋兰时当真轻笑了一声。
“你说,”姜落微吊着眼,目光已然开始横无焦点地晕染涣散,仿佛自言自语,“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
宋兰时一语不发,回视姜落微那副神智不清、却毅然决然,紧盯着他不放的眼神,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干脆默然。
“因为… 不能成亲,我小时候,”姜落微眯了眯眼睛,双目均眯成长长一条缝:“或说不是小时候… 再年轻一些的时候,总觉得,因为不能成亲,所以,以为两名男子专恣己心,非要过在一处,偕手长情,便是非法之举。”
男女者合法,反观之,一双男子便是非法伴侣了,他以前便是如此作想。但姜落微却从未见宋兰时为此踟蹰不决,仿佛在此人眼中,世间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都不能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拘束。
宋兰时略压低了声,语中温柔:“所谓喜欢,无分男女,本就身不由己。”
“真想得开。你这般倜傥磊落,反倒显得我格外钻牛角尖了。”姜落微闭一闭目,含着声嘀嘀咕咕道:“宋兰时,我可以喜欢你么?”
又过片刻沉寂。
宋兰时轻抚袖间青青亭亭的竹枝绣纹,语中听不出情绪:“断袖之亲,至今无明令禁饬者。”
“事到如今,我才不管它禁不禁。”姜落微不耐烦地猛一拂袖,用力之大,竟险些将此刻的仰躺之姿掀翻过去:“我问的是你。我可以喜欢你么?”
静默半晌,宋兰时撩袍俐落起身,施施然移步近前,在姜落微身边支膝半跪,托着他的后脑将之倚在自己腿上。
姜落微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地躺将上去。
他本以为宋兰时还有后话,片刻,那厢却再度坐得稳如泰山,似乎无意回答。
于是,姜落微便伸手拽了宋兰时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腰带,含糊笑道:“不管你许不许,我觉得此时此刻,我肯定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你了。我本粗人,不知海誓山盟之重,但我想照顾你一辈子,看你终生长乐无央。”
狭长的眼缝间,出现宋兰时微凉的指尖,但在那手真正触及他的眼帘以前,姜落微便已经困顿地阖上双目,一吐一息逐渐归于沉稳、平静。
宋兰时伸出的食指凝滞在空中,半途峰回路转,把姜落微散乱的发丝捋作一束,不轻不重地捏在手中,使之不致拂面生痒,扰了他本就从不深沉的浅眠惊厥。
并,他无可奈何地低声絮絮语道:“姜公子总问我何谓喜欢,岂知我亦资历浅薄,无可传授。”
姜落微自然并不作答。
宋兰时垂下视线,眼睫轻颤,仿佛梦呓一般轻声细语地说,似乎**欲来,便可将之蓦然吹散:“初次喜欢,请多指教。”
春雨满臯,苹萍沉深,菰蒲清浅,隔花可听江间笑语明亮,惊起飞声一片。
宋兰时轻抚着怀中人的鬓发,漫视那处浩淼远流,群鸥丛雁中迎出一人,正是一袭连云素襟、腰悬长剑的温锦年施施然走来。
宋兰时略一抬头,直视那人饶有兴味地,视线来回在二人之间流转,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玩味表情。
温锦年束手,绕着二人转了一圈,方才驻足,打趣道:“姜哥哥是何时到的遥川?我竟不知道。”
宋兰时答:“昨夜。”
“那便让人睡腿上啦?能好睡么?哥哥的待客之道是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了。”温锦年笑着调侃一句,蹲身拥膝,伸手轻轻拉扯姜落微耳边的鬓发,并未使劲,一面漫不经心道:“他来干什么?”
宋兰时道:“找我。”
温锦年一顿:“就为了这… 别无其他?”
宋兰时将温锦年把玩姜落微发丝的手一把拂开了,扬目道:“不知。待他醒后再议。”
温锦年也不在意被他拂开了手,或说此举本在意料之中,故而,他也仅仅是顺其自然地收手抚袖,转而挨着宋兰时坐下。
温锦年道:“姜哥哥来得倒巧。你昨夜见了他,正好我昨夜也见了一人,哥哥且猜一猜,来者何许人也?”
宋兰时淡然道:“猜不到。”
“我就知道。”温锦年笑着拍了拍宋兰时的手背,也不卖他关子,直截了当道:“是灵儿姑娘。”
宋兰时眉间微蹙。
“我知道你不想见她。”温锦年抚掌而笑:“但这一回,灵儿姑娘是怀着满腔好心好意,为助人而来的。”
原是因为,宋兰时唯一与其他中蛊之人相异之处,便只有他曾经服用过相思草,故而捐酒一早心有疑窦,认为相思草可能与毒蛊有相生相克之效。
但此事毕竟无从验起,任凭遥川有那神农尝百草的远大志愿,但凡攸关性命,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匿迹许久的灵儿姑娘是从何得知如此困境,便毫无预兆地现了身,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赶赴遥川。
不为别他,正为解此症结而来。
温锦年双手向后支地,漫然道:“灵儿姑娘说了,我们可以以她为实验对象,让她服用相思草、并种蛊观察数月,期间食宿起居、行程作息,任凭遥川指示,她绝无二话。”
宋兰时抬手替姜落微蔽光,沉默半晌后,才压低声音问道:“她可知道,但凡出了半分差错,便将有性命之忧?”
温锦年理所当然地颔首道:“知道呀。生意人嘛,她也不傻,本就非是白干来的,自然有其所求与相庚偿。”
似乎本在意料之中,宋兰时眼睫微闪,不动声色:“所求何如。”
温锦年淡声道:“除秦氏遗体以外,别无所求。”
闻言,宋兰时垂目视下,眼睑处投下半面鸦青色的阴影,深吸一口气道:“得不偿失。”
此话,却是站在灵儿姑娘的立场所说。赌上仅此一次的性命,却只为换来一捧再无温度的黄土,不管怎么利弊权衡,这都不是一趟划算的买卖。
“话不能这么说。对你而言,秦氏的遗体自是转首可抛;对她而言,却未必不是千珍万贵。”温锦年似笑非笑,“轻者逾轻,重者逾重嘛。”
宋兰时不置可否,默默地抬手替姜落微遮蔽阳光。
温锦年转而偷觑一眼姜落微安宁的睡颜,压低声音道:“我本欲一口答应,但秦氏遗体收在武陵,甚至不知是否早已挫骨扬灰,便暂此搁置,今日一早要赶去武陵请示。宋哥哥你说,我拿什么理由去骗这一具遗体好呢?”
宋兰时看著姜落微微阖的眼皮,半晌,云烟一般轻叹:“不必矇骗。据实以告,顺其自然即可。”
“啊?”温锦年蓦然侧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一双大眼,瞬息便欲拔高音量,见宋兰时沉下眉弓,方才瞟扫仍自睡得天昏地暗的姜落微一眼,压低声量道:“宋哥哥,倘若当真据实以告,且莫说武陵不可能答应,他们一人一剑都能把我剐成一副空骷髅架子。”
“你不必去。”宋兰时瞬了瞬目:“待姜公子起后,我送他回武陵。”
“哦… 何必呢,旷日费时又吃力不讨好,要不你还是另外找个中规中矩的理由… ”温锦年一面蹙眉絮絮叨叨地碎念,一面抬眼去瞅宋兰时面上的表情。
触及宋兰时那双极尽温柔的眼神,温锦年口中剩下的半截话顿时戛然而止,并将信将疑地,在一躺一坐的二人之间一通打量。
半晌,温锦年脱兔似地暴跳而起,倚剑怒指道:“你肯定藏了什么秘密瞒着我!”
宋兰时淡然道:“安静。”
温锦年龇牙咧嘴:“你当真要与武陵实话实说?”
“是。”宋兰时毫不避讳地坦然回视,“总比让他一意包庇、隐瞒不报,直到往后为人所察要好。”
温锦年继续龇牙咧嘴,提剑指人,暴跳如雷得仿佛平地起火:“谁说、谁说一定会为人所察,师尊岂是如此失心大意之人… 你替姜哥哥这么高瞻远瞩又是做何?宋哥哥,你这副别别扭扭的倔脾气,能和你做半辈子朋友的百中不余其一,我与你真心换真心,倘若你有重要的事偷着瞒我,我看不起你!”
宋兰时略一仰首,无声地轻吸一口气于胸中,直视温锦年瞳中平心静气的自己,满眼堂而皇之的真诚无欺:“我想与姜公子走得长久一些。”
“你想与姜… ”温锦年下意识地将他所言原封不动地重复一回,随即恍然醒悟,险些忍无可忍地一声仰天长啸,所幸即时压了声音道:“什么?你… 他?你们… ”
又换了一副表情,温锦年抿了抿唇,重新撩袍落坐,语重心长地问道:“姜哥哥昨夜是为求亲而来?”
“求亲?”宋兰时蹙眉,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好笑:“ …或许罢。”
温锦年愈发痛心疾首:“为何竟毫无预兆地便… 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肥猪拱了田里的大白菜,真是令人唏… 哎!哎哟!你抓我做什么!”
话都没来得及说完,温锦年身子一歪,立刻摔了个大跟头。
“小破孩吵吵嚷嚷地叫唤什么?平白扰人清梦。”温锦年这般大呼小叫,姜落微再故作人事不知便不厚道了,于是出其不意擂住了他松垮的衣领,直拎至眼下,低喝道:“你骂谁是猪呢?”
“喘不过… 喘不过气了,松手!松手!”温锦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通乱无章法的拳打脚踢,方才挣脱束缚。
他甩了甩袖,勃然道:“你恼羞成怒个什么劲,我说的你是大白菜!还扰人清梦,都日上三竿了,哥哥自己犯懒晚起,能怪公鸡起得早么?”
“昨日彻夜未眠,今日自然起得晚些。”姜落微虚踢了温锦年一脚,“你宋哥哥都知道体贴入微,你这个做弟弟的,不能这么不识时务,学学你宋哥哥。”
“我体贴你做甚,你又不做我媳妇,谁让你自己不睡觉,三更半夜莫名其妙地提亲来了?”温锦年闪身躲避,拂袖道:“还让我学我哥?我哥都被你拐跑了,我向哪里去学。”
一语末尾,听在姜落微耳中,却似乎当真有几分恼羞成怒。
姜落微抬起视线,却见温锦年忽而足下一蹬,一飞冲天,不管不顾、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温锦年瞪着眼睛,揪住姜落微的前襟,跋扈飞扬,危言恫喝:“论礼尚往来之道,我哥不骗你,你便也不能骗他。你要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不许负他半分,否则遥川上下个个都不谅解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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