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被温锦年突如其来地这么一扑,便彻底从宋兰时腿上滚了下去,然后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倒卧在地。
紧接着,后脑上便是一阵火辣辣地作痛。
宋兰时眉间起澜,微蹙,伸手欲扶。
却叫姜落微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翻身坐起,又一拂袖,将他的手一臂挥开了。
姜落微出手如电,一把拎起温锦年的胸襟,横眉竖目,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这是我的媳妇儿,怎么疼法还用你教我!温锦年,你也别一口一个哥哥哥哥地叫了,听着烦,你自己没有哥么?”
“别拽我!松手!喘不过气了!”温锦年气急败坏地一通拳打脚踢。
直到宋兰时无可奈何地出手调解,将纠缠不清的一双人强行拆开,温锦年方才连滚带爬地退避三舍,护住已经一塌糊涂的衣领。
少顷,温锦年恶狠狠地抬眼,直瞪同样被挠得衣冠狼籍的姜落微,怒道:“我本独生,确无兄弟姐妹相伴。”
姜落微还来不及出声反驳,那厢已然动如脱兔,猛地一惊而起,一溜烟儿地撒腿逃之夭夭。
不过眨眼之际,温锦年便窜入一片青青葳蕤,身影消逝,迅速隐没断渚菰蒲与苹花芦草之下。
徒留清涟依依,苍苔漓漓之声空转回荡,不绝于耳。
姜落微有些目瞪口呆,猝然回首,瞠目结舌地指着那处,道:“小破孩当真如此舍不得你?不成,我去安慰安慰他… ”
宋兰时正单手支额,束袖旁观,此刻盯着手忙脚乱便欲拔腿起身的姜落微,不由低声一笑:“他闹着玩,无须挂怀。”
“我看他是真伤心了。”姜落微倚剑起身,长袍带水,忽而垂目而视,盯着宋兰时那副笑意和煦的不慌不忙之态。
他挑起一边眉,满腹狐疑地道:“你笑什么?”
“姜公子说,不欲被误为女身,却口口声声以我为媳,”宋兰时双目合笑,唇畔隐没一丝若隐若现的弧度,衫袂迎风,飘飘如许:“不知言下之意,是否将我错认成了旁人?”
姜落微蹙眉,矢口否认道:“没有。”
宋兰时略微一抬下颔,似笑非笑,如沐春风,几缕发丝挣脱了玉骨发簪悄无声息地扫经额畔,不着痕迹,落下海棠花若有似无、深情隽永的清香。
姜落微瞬了瞬目,走近几步,直至宋兰时面前,方才倚剑蹲下。
他略吊起一双眼,仿佛斟酌不周,左右为难:“言下之意,是不喜欢我以媳妇称呼你?那我如何改口是好?”
宋兰时垂目回视,眼睫微动。
姜落微毫不避讳地与宋兰时四目相对,眼帘微阖,狭长了一双显得悍戾桀骜的吊眼,掩去其中的精光毕现。
他喉间滚动,得心应手,压低声音,威胁似地道:“夫君?”
二人双双陷入静寂,宋兰时一顿。
仿佛忍无可忍,姜落微盯了宋兰时不过须臾,便忽而炸开惊天动地的一声狂笑,翻天覆地,前仰后合。
便如此笑得不成体统,他竟还能一面忙里偷闲地,提臂直指道:“你呢,净爱挖洞给自己跳,又禁不起撩拨,这片天下再找不出一个比你闷骚的男人了,哎哟… ”
宋兰时眼帘微阖,单手支颌,意味不明地望了满地撒泼打滚的姜落微一眼,忽而前言不搭后语地冒出一句:“好。”
姜落微伸手托住几乎笑得脱臼的下颌骨,依旧前仰后合,不能自己。
他百般艰难地偷闲抬首,笑得双目眼泪盈盈,勉强问道:“啊?好什么?”
宋兰时微微一挑眼,笑意清浅,眸中和煦如同此刻春光无限,“往后便如此称呼。”
姜落微好容易止了笑,“啊?不好罢,干巴巴文邹邹的,不如再换一个?”
他鬼鬼祟祟地凑近身,伏在宋兰时眼下,左右斟酌,才不慌不忙、一本正经地沉声道:“相公。”
宋兰时居高临下,目光垂落于姜落微瞬间笑逐颜开的脸上,“悉听尊便。”
并迅速抬手,不由分说,将姜落微从地面扶起,道:“姜公子既已清醒,且带我早日赶赴武陵,向丈人丈娘聘亲,请示高堂之命。顺道,有事相求,并辄咨问。”
“何来的什么高堂… ”虽知宋兰时口中所谓高堂,指的无非是供在武陵庙堂当中成山成海的仙师牌位,姜落微依旧如此嘀咕一句,又调侃道:“弟弟妹妹倒是不少,繁冗不胜备载,够你见的。师兄师姐日理万机,不一定正在山中,倘若有幸得见,我再带你向他们请几句训去。”
语罢,姜落微嬉皮笑脸地,任凭宋兰时将自己一拽而起。
然后,他又忽而灵窍通透,恍然回神,于是转首拧眉,疾言厉色地驳道:“什么丈人丈娘。那都是你公婆。”
宋兰时无奈道:“随意。”
“确实随意,左右世间查无此人。”姜落微毫不介怀地摇头晃脑,又一抵掌,思来想去,终究抚袖道:“带你去见我长姐罢?她无时不刻皆固守山中,不惧时机不好,错肩而过。”
宋兰时一顿,面上表情丝毫未变,唯衫袖中隐隐生凉,平心静气地道过一声好。
姜落微于是起身领路,宋兰时则在遥川水畔流连片刻,采得几株杜蘅香草,纳入乾坤袖中。
他们归返武陵的时机确实不算太好,元蝉枝前日已然仗剑只身远赴藤州去了,并未身在武陵,其他仙师似乎也不在山中。
一路上,师弟师妹辗转相送,纷纷毕恭毕敬地向姜落微行交手礼,这厢一一承受,麻木地频频颔首回礼。
直到后来,他点头点得甚至连后脖颈都开始隐隐作痛。
不乏有人忙里偷闲地抬眼,偷觑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姜落微身边,衣冠楚楚、但一言不发的宋兰时。
待二人头也不回匆匆经过,这些后生们便拖着扫帚、扛着水缸、捧着手炉、端着药草,八方人马各自聚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宋兰时此人的身份。
毕竟,能与武陵诸仙并驾齐驱者,多半来历不小,各有名堂,宋兰时很可能是个角色,多的是人想着不能放过这相识一场。
此刻,姜落微不由得发自肺腑地万般庆幸,这群小辈一早将恭谨恂恂不妄言动一类的教训铭记于心,断然不敢冒冒失失上前一通盘问,否则掷果盈车之景恐将历历重现。
他刚刚如此拍胸感叹,便听闻身前一声女子唱诺。
姜落微垂目相顾,见是一袭湘妃流纱长袍、紫金带束腰的师妹关渡,立足于一片绿烟蓊勃之中。
她行色匆匆之际,见姜落微回山,于是蓦然驻足,恭谨俯首道:“师兄。”
未待平身,她又转而面向宋兰时,客气疏离地略一颔首:“宋前辈。”
姜落微依例颔首回过礼后,便欲带着宋兰时继续前行,却又听关渡匆匆赶上一步,出声呼唤。
他回首,便见关渡一脸踟蹰不决,仗剑在胸前挽了个玲珑剑花,挑起一双明快鹘鸰眼,问道:“师兄可是要去梧桐院?”
姜落微道:“是。怎么?”
关渡咽了咽,略显凌乱的披散长发在风中无声轻扬,移眼道:“我方才亦有意同往,但见常师兄守候其中,便暂且辞去,一个时辰后再访,他依旧巍然不动如初,似乎心事重重。师兄可以斟酌劝解。”
姜落微心中暗暗一惊,道谢称是。
关渡又有意无意扫眼望过袖手旁观的宋兰时,道:“宋前辈也去么?”
“嗯。”几乎想也不想,姜落微顺其自然地脱口而出:“他是我… ”
却突而感到身后有异,有人将剑鞘不着痕迹戳在了他背脊尾椎处。
姜落微回首转顾,便见宋兰时轻轻摇了摇头。
姜落微如梦初醒,将原先的说词一通迂回辗转,原封不动地吞入腹中,消化殆尽后,方才改口:“去去便回。”
关渡面上略显困惑,将信将疑地再打量宋兰时一眼。
她长睫微闪,疑窦顿生,但似乎犹有要事在身,并未打算一意追根究底,便只匆匆略一颔首以示道别,便仗剑火急火燎地往武陵山下去了。
姜落微目送关渡的背影,回眸之时,正与束手旁待的宋兰时四目相对。
二人心有灵犀,双双在方才那一瞬恍然意识到,其实他们结为仙侣之事,今时今日,并不适宜公诸于众。
倒非是为了断袖与否。而是,无论余印菱当年,或者曾经的鸿仪仙尊,均因自知身为师长,带头破忌已然冒武陵之大不韪,顾虑重重之下,各自隐瞒不报;平心而论,这两个人也确实做了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但凡认为此风不可长,莫说物议沸腾之下,武陵学生对姜、宋二人的评价优劣与否,论其彰宣之效,此时的姜落微便不应当一意孤行,非要招摇过市地昭告天下。
姜落微不无遗憾地“啧”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兰时瞬一瞬目,道:“报知令姐足矣。”
姜落微俐落向前蹦走几步,一胳膊挎住了宋兰时的后脖颈,凑近至他目下,神神秘秘地压声道:“韬韬。”
宋兰时被他搂得踉跄,顿了半晌,方才缓慢地垂目回视,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姜落微吊起一双狼眼,郑重其事地低声咬字道:“众目睽睽之下多有不便,但无妨你以后都是我的人了。倘若有人暗藏觊心,胆敢作非分之想,你便称已有家室。”
沉寂片刻,宋兰时道:“你呢。”
姜落微朗声大笑,甚是自豪地拍胸,保证道:“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任凭我如何花枝招展,身份在此,便无人胆敢来关心我的私事。当然,倘若有人问起,我自承认不讳。”
话至此处,他又忽而垂首,陷入苦思冥想之中,并踌躇地自言自语道:“可我说是已有夫婿,还是已有妻室好呢… ”
宋兰时默默地,天外飞来一句,“自称已为人夫即可。”
姜落微笑逐颜开,搂他后颈的臂膀愈发不知收敛,甚至探出一指撩拨宋兰时因痒意寸生而隐隐上扬的下颌,吊着眼低声诱哄道:“嘶… 还是韬韬聪明。”
宋兰时眉间微蹙,将搂在颈间的臂膀扯松一些,但并不拂开,逆来顺受得一如往常。
二人继续并肩而行,经过层层叠叠绿荫斑驳,迎面送来晚春时节梧桐飞雨,萝薜春风尽萧萧,晴云叆叇,花气氛氲。
宋兰时负剑漫步,且行且赏,或许与从前来时心态不同,此刻分外闲适自然。
他耳听弱水潺湲、山人吹箫动天色,甚至有兴眯目品评,问道:“何人奏箫。”
姜落微侧耳倾听。
半晌,姜落微迟疑道:“武陵弟子众多,千奇百怪的技艺不少,我也不是个个都认识… 倘若不曾听岔,想是小师姐座下的虞炅,虞师妹。”
宋兰时又道:“姜公子可知曲中何意?”
姜落微又听了片刻,斟酌道:“疾雨斜风送春归,扬鞭亸鞚凌野陌。才听说小师姐这回远赴藤州,身边不带着人,想是虞师妹无计发挥长才,嫌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正为无事可做而烦心罢。我以前也爱发闲愁。怎么?”
“无他。”宋兰时垂目一笑,“试试姜公子是独通宋琴,或者无处不知音。”
“那必然不能… ”姜落微不假思索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转念一想,恍然回神。
他诧异地侧首,忍不住好笑道:“你这是吃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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