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宇唐。”
“怎么写?”
“宇宙的‘宇’,唐朝的‘唐’。”宇唐拖着半条用不上劲儿的胳膊,笑了一声,“我妈姓唐,图个方便就起了这个名字。”
“手怎么了?”
“被人打骨折了。”
像他这样惹是生非的年轻人太多,再加上周一一大早分诊台前就排起长龙,值班的护士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看你年纪小,以后注意点,等老了还这么混的话有你好受的。”
宇唐颇为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是他昨晚下班晚,路上遇到有流氓骚扰女孩子,因为见义勇为被揍了。这帮人专挑软柿子捏,当知道自己打的人是警察后才痛哭流涕来道歉、赔钱,反而弄得宇唐有些不好意思。
护士淡淡地应付道:“现在这个世道啊,老实人就是会被欺负,瞧你这胳膊,没个半个月好不利索。法医门诊部在六楼,主治医生姓汤。汤医生脾气不太好,记得先敲门问声好。”
宇唐前脚踏进电梯,后脚就后悔了,一张巴掌大的门诊单上不到十个字,总共花费他一百五十块钱。对于在警校摸爬滚打五年整的预备警察,小伤而已,一个要不是他的老师彭洪椿执意要他来这里做个鉴定报告,想来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这里浪费时间。
电梯没一会儿就到了六楼。
右转再左转,一条通亮整洁的走廊,这里有三排带诊区,坐着的全都是五十岁左右的男男女女。
宇唐觉得奇怪,刚坐下就被分诊台的护士长叫住,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隔壁耳鼻喉科的地盘。
而他要去的“法医门诊部”在隔壁的隔壁,挂牌陈旧,落满了灰尘,只有两三个塑料折叠凳子放在门口,甚至杂物间都要比它大上两三个平方。
正当他思索如何和医生解释他今日前来的原因时,虚掩的门内传来两声努不可竭的吼声。一男一女,男的魁梧雄壮,女的忍泪沉默,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引来围观群众好奇又害怕的目光。即使如此,坐在里面的那位医生依旧岿然不动,该干嘛干嘛,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我再问一遍!这个报告,你到底是写还是不写?!”
“你要我作假?”医生扶了一下眼睛,连看都没看那个男人一眼,“你就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忽然伸手,大拇指和食指合并搓了搓,“我也是要生活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懂吗?”
兴许是医生这个职业被抬上神坛太久,话音刚落,那个男人碗宽的胳膊爆出三道青筋,一下子拎起医生的衣领,推推搡搡之下来到更加开阔的候诊区。
男人叫曾力,在市里某个工地上当搬运工,平日里好赌成性,欠下不少钱,于是就动了公家混凝土的歪脑筋到处接私活,结果不小心撞折了一只胳膊。事情暴露后,公家不想替他报销医疗费,曾力一看赔偿无望,说什么也要让医院给他开一个伤势证明出来。
但是那个伸手要好处费的医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劝和。他也不是不能还手,而是在严密的监控之下,只好表现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这样一来不明事理的围观群众自然把天秤偏向了这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医生。
看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如此随意的样子,曾力的情绪显得更激动了,扬言要去警察局告发他敲诈勒索,还要找人砸了他的办公室。
这一巴掌被悬空拦了下来,一看来人是个毛头小子,曾力烧红的眼睛立刻杀过来,怒吼道:“你他妈谁啊?!”
“我就是警察!”宇唐掷地有声地说道,“不许在医院里闹事!有什么不满可以去派出所!
“你算老几在这里多管闲事?!警察又怎么了!你们就是黑吃黑!当我不知道呢!”
双方争执不下,推推搡搡的过程中宇唐不小心扯到自己那条半残的胳膊,这才想起几天前彭洪椿对他语重心长的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又在当见义勇为的烂好人了,围观路人都在避让,生怕惹祸上身。
与此同时,那位年轻的男医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脸色发白、眉头紧皱,有些低血压的症状。宇唐想到上学时自己在花坛旁值日的日子,老是有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去踩花坛里的花,瞬间有些感同身受。而曾力仍然骂骂咧咧的,说医生装病想讹他的钱,还说他们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宇唐抑制不住心中的火苗,宛如火山口蠢蠢欲动的岩浆一下子喷泻而出。他冲上去挥起一拳砸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慢镜头之下,那人的脸如同一张被揉开的肉饼凹进去好大一个口子。
果然,又闯祸了。
一接到医院警卫处的电话,彭洪椿午觉都没来得及睡就赶过来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顶着乌青的眼圈,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脸臭得像是放了三年的鳕鱼罐头。他瞟了宇唐一眼,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寻衅滋事是怎么判的?”
宇唐例行公事般说道:“随意殴打他人至情节恶劣,或是在公共场合闹事引起混乱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严重破坏社会秩序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知道就好!!”
彭洪椿练过格斗拳击,拍西瓜一般在他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
“本来就不聪明,再给你打傻了怎么办……”宇唐小声抱怨了两句,“这回不怪我,是这个叫曾力的男人,他在医院闹事,想开假证明讹钱!而且是他先动了手我才……”
彭洪椿恨铁不成钢,“你啊你,每次都是这么说!多管什么闲事?就说前几天你这胳膊,事后有谁给你送锦旗了吗?一个个的躲你还来不及!真是胡闹!”
宇唐瘪瘪嘴,不服气但无法反驳。
两方重新在这间不大的法医门诊部里坐下,本着多一事少一事的态度,彭洪椿主动商谈,但是对方似乎不想就此了结,除非宇唐愿意给他道歉。宇唐当然是能屈能伸的人,道歉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他也有条件,那就是要院方将曾力的名字列入黑名单,除了看病之外不得以任何理由再来法医门诊部。
曾力的妻子是个瘦弱矮小的女人,两只手因为长期的劳动变得又糙又黄,每当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都会被曾力恐怖的眼神吓回去,一来一去多次后就像是个霜打了的茄子,萎缩成小小一团不敢吱声。
医生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才不得不站出来,“首先,我只是一个公立医院的法医,能力有限。其次,你的伤我看了,最多判对方拘留和赔偿,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执意要如此的话,不如律师,让他们以拖欠工资为理由举证,再加上你的伤势报告,赔的钱不比工伤多?”
女人的眼里忽然亮起希望的光芒,“真的?”
“信不信随便你。”医生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了一串手机号码和联系人,“这个人叫宋明栖,很有名的律师你可以去查查,也是我的朋友,我会跟他打个招呼,保证你的赔偿金能比在我这里拿到的要多三倍。”
曾力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我们走!”
还没等他们挪步离开,那个医生又突然挡在前面,冷笑了一下,“我还没说我的条件,今天这件事我不会和院方报告,你也不要再追究其他人的责任了。成交?”
曾力左看看右看看,被宇唐揍的那半张脸还疼,但还是迅速抄起自己的东西拔腿就跑。
这件事发生得仓促,结束得又很离谱,宇唐还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半信半疑地问道:“老师,这可行吗?按理说应该先去派出所立案才能……”
“你就别操其他人的心了,先管好自己吧!”彭洪椿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伤怎么样了?”
“哎哟,别说,还真有点疼——”
两人半推半就地再次进入法医门诊处,对面的医生早已恢复了工作状态,哒哒哒在电脑上敲着伤痕鉴定报告,“刚才谢谢你了,现在可以说说你自己的情况。”
“劝,劝架。”
“具体点。”
“没什么,就是看见有流氓骚扰单身女性,劝了一下。”宇唐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医生,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我叫汤麦。”汤麦的笔在那行伤势描述停顿了一下,“怎么,有急事要走?”
“等会儿学校里还有个补考要参加。”
彭洪椿立刻吊起眉毛,“又是哪门课没过?你知不知道下个月就要去市局报到了?”
宇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当然是法医学了,那么厚一本书和字典一样,还有不同的分科,什么毒性,什么病理的……那个老师也很奇葩,基本上不来上课,光让我们自己实习积累经验,打分只有0分和100分——疼疼疼疼!!”
“这么怕疼还当什么警察。”汤麦白了他一眼,边给他检查边说道:“另外,法医学是判断案件发展的方向,也是刑警工作的基础。”
宇唐向彭洪椿投去求救的眼神,却得来对方的一句“活该”,
还没完,汤麦又戴起橡胶手套的手在他身上各处又捏又按,“胳膊轻度扭伤,膝盖有擦伤,最多判对方一个批评教育,除非他有别的案底……不对,你这个肋骨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的。”
汤麦皱起眉,似乎还有问题想问,但感觉现在不是时候,于是作罢。写下最终的伤势报告之前,他停下了笔,“我可以把肋骨的伤算进你和流氓打架那件事里,这样对方可以赔的多一些。”
没想到这还是个定制服务,宇唐摇摇头,“算了吧,他们都是学生,把父母一起交过来批评教育一顿就行了。”
“……随便你。反正我只是一个公立医院的法医,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好像很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一遍两遍反而变成了强调句。宇唐确确实实看到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有一丝薄情的意思,感觉好像另有什么隐情。
“不过,”汤麦不急不慢地在电脑上打字,“如果是在市局立的案,报我名字,他们大概率会‘特别重视’一下这些人。你叫什么来着?”
“宇唐。”
“宇唐,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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