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添年纪小的时候,酷爱下凡游玩。人间正值冬季,白雪苍茫,倒为凡尘度上几分洁净纯粹。
祁添来的不巧,早晨五六点要比夜晚更寂静。若是他晚上还在,就能看见一场盛大壮观的雪仗,家家户户提着桶抱着铲,势必要打趴对手为今晚充当笑料。他们笑语淋漓,他们尖叫畅快,他们热血沸腾。雪花在抨击对接中碎散,在空中跳起了舞,天地又下了场“人工雪”。一夜玩得很长,一点也没有凛然寂寞的影子。
但祁添应当是留不到晚上的。辽阔到往不到边的雪景很美很空,高楼建筑皆是苍白一片。因此他的目光被一株腊梅吸引,碎琼乱玉飘落到枝头,积起厚厚的一层。腊梅傲然挺立,蔑视轻薄无依却妄想折断它的雪。
祁添鼻头被冻得通红,搓搓手放到嘴边哈气,指尖凝有水汽。他“嘎吱嘎吱”地踩过清绝莹润的雪走到树前,掸去枝上的绵绵,附到梅花近处闻了闻,为有暗香来。
祁添眼睛笑了笑,搅着情窦初开的懵懂,仿佛是雪天的阳光,泛着白,温暖而谨慎,猛烈而卑怯。
他折下一枝梅花,合手将其收入载袋中,低头轻声说了句抱歉。
祁添心中雀跃不已,幻想步晔收到后的表情,嘴角不知不觉就绽开了一个笑,梨涡浅浅。恰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就这么离开了人间。
至此,一次没来过。
那时候的祁添玩性很大,夜不归家,猫君为此操了不少心。有一日,猫君把他和步晔召来谈话,直截了当指责他不该这么吊儿郎当,应当成长起来,要有个猫界皇子的样子。
步晔理了理皱起的衣袖,声音淡淡的,“他尚年轻,现在不玩什么时候玩。”
他看见他的父亲明显怔住了,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恍惚与自懊。步晔不明白,也未深思那种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权当没看见吧。
猫君不再说了,将他们打发走。后来开始闭关,听长老说是因为心流受到了冲击。
祁添从小就喜欢跟在步晔后面,步晔不觉得烦。自然而然二人养成了习惯,对方不在,浑身就不对劲。
祁添是最早知道自己的情意的,知道后没几天就开始策划表白。也不想想失败的后果,势在必得。怎么说怎么做步晔才会同意呢?步晔也会喜欢自己吗?那几天祁添脑子都被这些霸占了。最后实在想不到法子,不如下凡一趟寻找些新奇的东西送于他。
恰好一枝梅花吸睛。
可这没完,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学、没做。那株梅花放在翡翠花瓶里好久好久,依旧红艳澈亮,花瓣完整。
等到一切准备好,等到祁添觉得自己已做得很好,等到以后不管步晔需要什么他都能帮助到一点后,祁添带着那株梅花大喇喇地去找他。
梅花上的雪早已消融,留下加深的情意。
步晔正坐在石凳上看《魔界五百策》,听见他的脚步声后抬头,见他一进门便遣散了下人,心中疑惑,正欲开口。
宫女走过祁添身边时不小心碰到了那只拿花的手,梅花重重地摔在地上,花与枝分手。风神开玩笑地作祟,将梅花吹到无人的荒漠。真是好巧不巧。
祁添惊叫出声,蹲下身去捡光秃秃的树枝。想过以后,想过现在,却没想过意外。
宫女一脸的慌张,回头向步晔寻求帮助。步晔示意她先走,而后放下竹简,起身走到祁添身边,扬袖将大门关紧。
祁添握着那细窄枝,偏着头,肩膀微颤。步晔心中叹然,好笑地摸了摸比他还高的弟弟,嗓音温柔,“怎么了?”
大拇指的指腹上有泪。
步晔连忙掰正祁添的脸,发现这人脸上挂满了珍珠,嘴唇被咬得发白。或许是被看到了很丢脸、不堪,祁添哭得更促,懊恼委屈的抽着嘴,就要呼吸不过来。
那时祁添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十七岁,正是稚气较真的年纪,也是一生中,很重要的时段。
这个时段,祁添无疑是交给步晔保管的。
步晔慌神了,卷起袖子给祁添擦眼泪,边擦边问他怎么了,祁添不回答,躲着步晔,手里还握着树枝。
步晔叹了口气,“明日我陪你去南滨多摘些好吗?”
祁添抬眼呼出一口气,摇头,一咬牙把梅花枝递给步晔,
“给你。”
“给我?”
祁添耳朵红了,“我原本就想送给你的,花里面有我想说给你听的话,但是被风吹走了……现在我当面说给你听,你要是不同意,就把树枝给我,什么话都不要讲,只要把树枝给我我就知道了。”
步晔接过树枝,还是热的,他不免心笑,“好,你说吧。”
红色以极快的速度晕着,洇着,霎时蔓延到了脖颈,祁添一时聚齐所以胆量直视他,刻不容缓:“步晔,我喜欢你,是想抱你的那种喜欢。”
树枝并没有预期地还回来。
自那天以后,一道绮丽的色彩冲入祁添的人生中,为他呈上一幅浪漫炫彩的画。也可以说那本就是祁添的色彩,从前分布在血管经络里,直到这一天才得以铺展——
一切情感。
自那天以后,祁添卷着这幅画,拏一小舟,摇啊摇晃呀晃,闯进了步晔的领域,畅通无阻。步晔的人生里,多了一个让他柔软失衡的东西,四季更迭,他们处在永恒的春天。也多了一项有违人伦的罪状,不过悖入悖出,就算抵掉了。
他们不再白玉无瑕,却拥有大爱小爱。
圣洁的情感在兜兜转转的玻璃窗上起了雾,朦胧里,只要认得出那是谁。
其实雾并不草莽,这朵花飘荡了很多年,里头的话也随着时间传到了步晔的耳朵里。
“步晔,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最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可能是你给我买糕饼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和别人打架你帮我制服他们的时候,但是现在,我能够保护你了。其实喜欢你的的原因很多很多,可能后面的答案也有很多很多。我喜欢上你的理由只有一个,你知道是什么吗?等你问出为什么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步晔。”
想起来了。
它如洪水猛兽撞击步晔的肝胆脏腑,如万千钝刀剜割步晔的皮肉。
步晔,我喜欢你。
等你问出为什么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南方的风吹得透骨刺肌。步晔顺着风,眼睛被冻得眯起,酸红一片。他眨好几下眼睛才熬过那股酸劲,转而迟钝地看着远处前进的车辆。已经有车灯亮了,城市的路灯街灯彩灯也陆续燃起,光芒跳窜进江里,给晚霞充当最后一轮增压。
步晔意识到很晚了,祁添回家了,可他迷路了。
他有些疲惫,靠在白色的桥梁护栏上,面庞埋进刚铸好型的臂弯里。再抬头时,天完全黑下去,提醒人们休息的时间到啦,快快回家吧。
晚上真的凉透了,风直溜地钻进脖子里,搞偷袭的小人。步晔冻得哆嗦,他抬手准备设个恒温咒,却感知到身体里的连花清瘟不见了。
他无奈起身,腿已经没有知觉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步晔倚在栏上,心想还好穿了祁添给的保暖裤,不然这条腿就真的离废不远了。
“步晔!”
步晔搞不懂人类,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人出来压马路?
“步晔!”
祁添高声叫他,来往的行人上下打量他们,眼神也被凌寒的天冻住了。步晔失惊地抬头,看见祁添往他这跑,逆着背后斑斓绚烂的光与明亮的高楼,肩膀上坐着的虎崽子颠颠的。
耳朵灵敏着,视线好像模糊了,怎么看不见呢?
祁添喘着气,生气地看了一眼步晔,摘下围巾围到步晔脖子上,把他包成一个粽子。祁添的嘴唇、鼻头、耳朵、手被冻得死红,他吸了吸鼻子,冷到自动发热的手把围巾往上提了提,盖住步晔半张脸,又觉得不妥,把盖住鼻子的部分往下压了压。
围巾是灰色的,犹如星球上的一道轨迹。
他的声音因为气温低变得沙哑,神情是责怪,“你家里不待跑这里吹风?这个天生病就是受罪啊。”
祁添忘了步晔是神,步晔忘了自己下凡用的是**凡胎。
围巾里很暖和,步晔全身也开始逐步回暖,他盯着祁添黑黢黢的眼睛,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回家吧。”
祁添觉得步晔今晚难得的柔软,口中责备的话就说不出来为什么呢?
他头疼地搓脑袋,没用。
路上,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短又变长。祁添低眼看步晔的影子,步晔垂睫思考该说什么以及如何让祁添喜欢他。
二人缄默不言,心里头都有事,搭伙走完一程。
快到长存路路口时,步晔站在雾霾的路灯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他知道答案,他想听祁添说。
祁添简直服气他,“一眠说你要来接我,可我在公司楼下等了一个小时都没看见你,我知道你肯定是迷路了。我哪里都找了,最后一个地方是这里。”
步晔脖子上的围巾掉了,露出他熟透了的脖子,祁添没注意,重新把它围好,含糊一丝解释的意味,“我的意思不是这里找完我就不找了,而是这里是这块区域的最后一个地方。”
说完敲了敲步晔的脑门,笑意和着夜色一般深浓,“天神,乖乖待在家不好吗?天这么冷,你也想出来受罪。哈哈我一下班就回去啦,不用来接我,你在家吹空调晒太阳好不啦?”
今晚好像升温了,热燥燥的。
绿灯亮了,他们都没有跨过去的意思,而是在空寂的马路边,借着累了这个寻常的借口再待一会会。变味的气氛里,他们的肩膀不经意擦撞,每次失误,神经就会陡地绷紧,祁添目光游移,跟随眼前的光影悠荡。
步晔伸进口袋里,埋进围巾里,闷闷地“嗯”了声。
祁添很快地看他又移开目光,乐呵呵地,“那我们回家啦!”
步晔被他刻意的语气逗笑,下意识就转头,视线锁定的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懵懂的年纪。两个少年不懂依偎,不懂亲吻,不懂爱抚,但爱意仍旧如漫山遍野,如同潮汐涨落,不尽不朽。
短暂的一条路,他们走得很久。明明该短暂的一条路,他们却走得很长。并肩而行,相互搀拥已经不够,越过艰难险阻万重山路,才苦尽甜来,得以在人世间,走一条结局设定为美好的路。
这才够了。
祁添在步晔洗澡时开了电热毯和空调,放下遥控器和独自走到阳台上,撑在护栏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脑子很乱,从知道步晔要来接他惊喜欢欣,等不到他的失落焦急,到找不到他的慌乱惶恐,到找到他时的心安后怕,再到刚才马路上时的心动……一切都乱掉了。
妈的到底怎么了?!
他堕落地靠在墙上,任凭身体滑下来,像个失败者。头痛的要炸掉了。从遇见步晔的这些天来祁添能明确地感受到身体里有股蠢蠢欲动的水流在流淌,汇聚到一处。
是不是那处满了他就能飞升了?
真的是飞升吗?可是步晔……真的好奇怪。
啪挞啪哒——
步晔边擦头发边推门进来。房门正对着阳台,光线又亮,步晔进门就看见祁添蹲在墙边冥思苦想的模样。
“我洗好了。”
刚洗完澡,嗓子被水润过,讲起话来蛊惑又动听。睡衣领口大了些,露出的锁骨和喉结粉红粉红的,还有若隐若现的……当然,这都是祁添的错觉。
他的脸想被染料浸染过一般,因为自己的龌龊而红得彻底。支支吾吾手忙脚乱地拿过衣服从步晔身边仓皇而逃。
逃到浴室里打开花洒,热水醍醐灌顶,水雾升腾,热气翻腾。一片空白里,步晔的名字在玻璃上反复被书写。
步晔、步晔、步晔……
步晔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就上床了,今天很累,但他有事要问连花清瘟。
连花清瘟好似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用他叫自己就出来了,虎崽子又圆了些。
步晔摸了摸它的头,问:“为什么把祁添带过来?”
连花清瘟头摇的像娃娃手里的拨浪鼓,“不是我,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成洲仙君那里。”他娓娓道来真相,“是祁仙君自己找你的。他真的很担心你,都要哭了。今天过马路的时候差点就被车撞到啦!还好我及时护住了他!”
连花清瘟和他的主人很像,情感,想法,共情能力,“……君上,其实,祁添仙君对你的执念是时间的bug。世界上很多人事物依靠时间去淡化,去消磨。一眠仙君的记忆虽然被尊上移除,可尊上将最后一缕神识留在他体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步晔不可置信地摇头。
连花清瘟说,“是一眠仙君自己将那缕神识清空的,所以他的一切都会被时间吞噬。再次喜欢上成洲仙君,全靠后天。祁添仙君不是,他拼命从尊上手中夺回三分之一的魂魄,为的就是多记住你。但他抢的并不是记忆,是有关你的情感。这份情感和神识会随着你做的任务数量慢慢苏醒。现在的祁添本身就是喜欢你的,完全不是后天的日积月累。”
这哪里做的是任务。
“时间无计可施。”
连花清瘟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后,步晔就死了。
“也就是说,祁添仙君对你的情感,是他这副躯壳里唯一的神魂。”
君上保留神识是他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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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的脑子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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