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建宁九年。
小雨淅淅沥沥,跳跃在宫内长砖上,是一阵阵悦耳的滴答声。
一行三人自远而来,油纸伞阻住雨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
为首一人黄袍加身,近八尺高,眉峰向上,生得一副狭长丹凤眼,鼻梁挺立,鼻尖上一点黑痣。此时他眉头轻皱,薄唇微抿,一副不怒自威严肃像。
这副神情在他抵达仁寿宫殿前消失,换上的是一脸浅笑,身后侍从站于身后五步远,他上前轻敲殿门,拱手出言:“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正是当今天子萧璟。
而十年前的太后早已是太皇太后,略显苍老的声音在门后应了声,又道:“时辰有些晚了,速去早朝吧。”
“是。”萧璟直起身来,正欲撑伞离去,却听身后门阙开,一个青色身影跑出来,扑到了他身上,清脆的童声响起:“皇兄!”
“阿璃?”萧璃自出生起,便被太皇太后带在身边。他来请安的时辰早,阿璃多是起不来的。
今日她倒是赶了个大早,萧璟弯腰揉她脑袋,道:“今日太阳西升?小公主怎舍得起来?”
“才不是,”阿璃小脸一皱,似是对萧璟的话很不满,撇嘴摇头道:“皇祖母要带我去万花园,我想早些去。”
说着,她将腰间小包拿下来,从中取出一片制好的梨花干花片,递给萧璟,道:“一共三个,珏哥哥要大年才回来,你的就先给啦。”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眼型似萧璟,却眼尾下收,倒有些狐狸眼的型,此时一笑颇为灵动。
萧珏在他即位的第二年,便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封做晋王,去了西北封地,每两年回京述职,如今已是第六年。
阿璃向来喜欢花鸟草木,最近总做干花一类的小玩意,也每每都记着她两个皇兄。萧璟接下,还想再说,却被屋中人打断:“快些去吧。”
又唤阿璃:“璃儿,过来扶祖母起身。”
“来啦,”阿璃欢脱着应道,与萧璟道别:“皇兄下次见!”
萧璟则与她挥手,接着转身快步离去。
如今他已及冠,朝中事宜由他全权处理,却也总被陈家脉络限制手脚。
每日上朝,底下臣子述职请托,却也仅仅是禀告,丝毫没有要让他来裁决的意思。
顶多也是陈家不同派别出来互相指责,这时才会望向他,冠冕堂皇来一句“圣上明断”。
今日也不例外。
萧璟无心听他们争吵,在宽袖的遮掩下,摸出阿璃送的干花把玩起来。
娇嫩梨花不知经何处理,即使已经脱水,却依然柔软。萧璟轻抚着每一片花瓣,当今天下,也只有远在西北的萧珏和深居后宫的阿璃能给他些宽慰。
堂下有人一声怒吼:“西北小晋王都没有掌兵权,你丞相文职,何能握虎符!”
萧璟被这陡然增大的声音引起了注意力,手指一滑,触到了靠近花蕊的两片花瓣夹层,这一碰不要紧,他居然察觉到了这个微小夹层中,有一小点硬物。
他表面不动声色,手指翻转之间,便将那硬物取了出来,从触感来看,像是一张折叠几次的小纸片。
“切勿喧哗。”萧璟掩下心中骇然,扫了眼当下局势。
这些年处在陈氏造就的这座监牢中,他早已学会怎样最快平息陈氏生出的波折,发话道:“丞相尽心辅佐朝政,功不可没,何来文职不文职一说。”
陈羽白了齐达一眼,不顾对面干瞪眼,提高音量道:“还是陛下明事理。”
“不过虎符事关大夏军权……”萧璟还想再说,可陈羽一众就不乐意了。
先是陈羽身边兵部尚书林尧站了出来,道:“陛下既然明说丞相功高,又何必在此做防,莫不是不信任丞相大人?”
陈羽颔首默认,却不依不饶,假意道:“军权大事,当然还是慎重为好,那陛下觉得,臣下该如何才能拿得这虎符?”
堂下两人演相声般一唱一和,萧璟手中干花几转,最终紧紧虚握,手蜷起的力度很好的替下去他将皱的眉。
最终,他平和道:“丞相知我,若丞相能呈上文书,书明事由,方可接领虎符。”
至此,萧璟便宣了散朝。
手中纸条被紧紧握住,待回到寝殿,确定四下无人,萧璟才将其拿出。
纸条很小,展开后也不过一节指长,其上半边是一副小画,看样子是一个小人。萧璟初看不知何意,可一细看,小人草率的五官上,鼻子上点了一颗痣,看来画的是自己。
奇怪的是,小人上被画了一把红叉,而纸条下方,是一个日期。
六月十七。
他见过阿璃抄写的文本,笔迹是她无错,可她如今才九岁,聪慧不假,可常在太皇太后身边,她真的会有机会给他传递消息吗?
是有人假借她之手,还是纸条本就是阿璃藏于花中?
无论哪种,如此隐蔽的藏法,应是一种提醒,假如真是阿璃,她想提醒自己什么?
纸条上鲜艳的红叉与血红的日期,记忆开始倒放,萧璟忽而想到朝堂上因虎符而起的争执。
长年外室乱权,大夏军事一落千丈。太皇太后最初握权时,只是解散了齐家军,多少保留了其他。
可近年太皇太后放权,陈羽主事,只要哪个将领不听其言,他就施与打压,弄得军心溃散,如今大夏铁骑已然一片散沙。
掌权亦是暧昧不清,虎符虽常在他手,陈羽这些年作为,倒也控制了七七八八。
此时来要虎符,也只是要个名头,更好的调令三军。
而他忽然要权,定是要有下一步了。
太皇太后放权后,陈羽一众渐渐将她排斥出陈家,认为她终究是女子身,成不了大业。
可这一排斥,东宫大火时就定下的夺权,总是遇到些阻力,更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几经拖延,居然等到了萧璟及冠。
今年他冠礼行后,太皇太后也再没有理由干涉政事。为了阻住他进一步拓展势力,陈氏终于是按耐不住,想要篡权了。
萧璟将纸条燃于烛火之上,灰烬飘散。他添墨执笔,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写了几笔,之后折好握于手心,开门朝御书房而去。
门外两个侍从紧随而上,萧璟从不正眼看这两个监视者,走得很快,溅起的积水沾湿了黄袍。
天已然停雨,阴云却未散去,黑压压的停在皇城上空,像是在预兆呼之欲来的权争风雨。
将行至御书房前,迎面匆匆走来一人,见萧璟过来,行礼道:“陛下。”
“免礼,”见来者是林尧,萧璟便知晓为何而来,但还是问道:“前来御书房何事?”
林尧不似朝堂上那样放肆,而是规规矩矩呈上手中的折子,道:“丞相拟好了文书,差臣前来呈书。”
萧璟抬手接过,宽大袖袍扫过林尧的双手,就接过了文书。
林尧再一抬眼,就见萧璟已然踏入御书房,也便离去。
大臣呈上的奏折,先是经陈羽之手,再送至御书房,陈羽先以墨笔批注,再由萧璟朱砂做决。
萧璟总会特别关注西北一带的奏折,但路遥不便,折子几月才来一次,今日自是没有。他草草略过其他,直到翻出一本落名齐达的奏折。
今日朝堂上出声反对的那人,便是齐达,萧璟对他印象颇深。
此人并不亲陈家,也不亲皇室,平日上朝无事便发呆,只在一些过于僭越的场合中跳出来,与陈家对骂。
而他至今还没被陈氏打压下去的原因,便是他的身份。
大夏将相封侯多是当代侯,但明帝时齐添大将军北抗游牧,东伐倭寇,齐家军威名遍四海,先皇特封武定侯,传世三代不得变。
齐达便是第三代武定侯,虽齐家军已然没落,他亦从文。但这个爵位,不说如今太皇太后没有任何理由废黜,就是齐家军余威仍在,旧部后代仍在这一点,便无人敢动。
若六月十七陈氏决心发难,此时拉拢齐达,或许能搏到齐家旧部支持。
如今五月中旬,一月的时间,齐达能召集多少旧部,决定着京城能撑几时。
萧璟翻开他的奏折,本想从其中内容判断一下他如今对于皇室的态度,可这上面只有寥寥几字,也看不出什么态度。
“偶得南海红果,味甚甘,陛下尝否?”
一旁陈羽批注,只见得几点墨迹,似是实在不知作何评判,只得作罢。
如今思来,先前确实有不少问安,问他最近吃了什么睡得可好的奏折,想来都是齐达无话可说却又想呈奏折的产物。
往日他都只回已阅二字,今日他落笔便是一个“可”。
时至今日,也只能先与他见上一面,再行定夺了。
是日午膳后不久,齐达便提着一果篮前来拜见。
萧璟欣然接见,两侍从给齐达放行后,仍守在门外。
“此物名为丹荔,”齐达行过礼,便直言道:“外皮粗陋但果肉极为鲜嫩,是臣故交快马从南海一带送来,特来献给陛下尝鲜。”
他在朝堂上直言不逊,在萧璟面前倒是端上了一些架子,说话也文绉起来,呈上果篮后便退下站与一旁,一副拘谨样。
萧璟也就随手拿了一颗,此物外皮暗红,剥开倒是一副洁白水灵样,若不是还有正事,萧璟倒想就此尝上一颗。
与所想相反,他道:“武定侯这丹荔似是坏了。”
“怎会?”齐达不信。
这丹荔是昨日收到,送来的还是让家仆特意挑过的,怎么也没道理今日就坏。
齐达上前看,萧璟便指着透白的果肉面不改色道:“这不是有小虫?”
齐达眼睛盯穿了都没看出哪里有虫来,只好对这位睁眼说瞎话的陛下道:“这哪……”
萧璟却打断了他的话,道:“阴虫已现于亮处,那武定侯说说,暗处该有多少虫子,又该怎么处理呢?”
聪慧如齐达,虽萧璟上下两句完全不搭边,他仍是悟出了其中道理。
这是在暗指当今王朝!
虫子定是指陈氏,而萧璟问他如何处理,又说得隐晦,应是想暗中拉拢他。
齐达一直对这个对陈氏唯命是从的圣上心有不满,可毕竟是萧皇室,若有求,他自是要应的。
只是他沉寂多年,今日为何又忽然转性?
齐达心念百转,迅速想到了昨日朝堂的虎符之争,当下了然,道:“是臣疏忽,还请陛下许臣带回,定当尽快筛出坏果。”
萧璟见他此态,便知他已然明白。
将那剥了皮的丹荔放了回去,接着,萧璟起笔在纸上写下那个日期,示意他看过,就道:“那便退下吧。”
“臣告退。”齐达提起篮子,走时带着万千思绪。
却没注意到,他出门的那一刻,萧璟从袖中翻出一颗丹荔来。
他细细剥开送入口中,如齐达所说,很是甘甜。
阿珏远在西北荒凉地,萧璟回味着方才的甜味,或许等他回来,能拆南海官吏,快马送金陵。
最后几句是不是看起来像有什么另外的谋算?其实是皇兄嘴馋,偷拿了一颗在袖子里~
*本文设定一尺为23cm,萧璟身高近八尺,即181c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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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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