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登记的前一天晚上吹的风把沈候和眉豆都吹感冒了,一边流鼻涕一边在民政局签字,拿到红簿子回家后往餐桌上一扔就躺床上呼呼大睡。最后还是妈妈过来眉豆这里送水果,看到餐桌上那本结婚证发出一声尖叫才把她吵醒,迷迷蒙蒙从房间走出来,猛地打了个喷嚏,鼻涕直流,她一边擦鼻子一边解释了登记的事情。
木已成舟,妈妈并没有说什么。眉豆等感冒好了后搬去了沈候那里,并没有彻底把家里搬空,依然保留不少东西,维持着随时回来都可以住的状态。
其实眉豆搬去沈候家的第一天两个人就发生了口角,起因是沈候家的车库只能停两辆车,他自己刚好就有两辆车,眉豆以前来只是暂时停车,停外面的车道她并不介意,可是想到未来都要停在外面她就不那么乐意了;沈候对自己汽车宝贝得不行,也不肯停外面,两人争执了几句,最后沈候把不常开的那辆车开回了父母家放着,他俩才算消停。
沈候的房子并没有太多他的个人风格,买入、装修的时候他都在外地上大学,妈妈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就住进来了,因此在整体的美式风格下,只有几个角落能看出一些“沈候”风格,比如楼上的一个小客房被他改成了游戏室,撤掉床和柜子,在房间里放了一台五十七英寸的曲面显示器,桌上还安了一个方向盘,地上装着踏板,方便他玩赛车游戏;还有他卧室外的起居室里,美式的枫木家具中间摆了一件格格不入的八曲木雕玉屏风,黑色的漆木与中间镶嵌的碧色翠玉相得益彰,只是那么一件好东西落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看着觉得失谐,但是沈候毫不在乎,他的风格就是所有他要的东西都要放在一起,也不管它们彼此之间多判若水火。
和沈候住在一起,生活上并没有什么让眉豆特别不适应的地方,还是像以前那样,想自己煮饭就自己煮饭吃,不想烧的时候要么回父母那里,要么外面吃一顿,偶尔需要去沈候爸妈那里点个卯。以前眉豆在家里是自己打扫卫生的,她毕竟住公寓,房子不大,但是沈候住的这地儿令她即使偶尔提起一点收拾的兴趣也很快就望而却步了,最多拿吸尘器沿着一楼和二楼走一圈就算打扫过了,等着沈候父母家的保姆阿姨每周末过来做一次卫生。
有时候眉豆下了班还是习惯性地往自己家开,快到了才反应过来,索性将错就错,回家看一圈,给她留在家里的那盆天堂鸟浇点儿水。沈候说把这盆植物搬过去,她当时怎么也不肯:“搬了会水土不服的。”
沈候好笑:“我家到你家开车二十分钟,说得好像我家住在西伯利亚似的。”
她也说不清楚当时怎么就不愿意把天堂鸟搬过去,可能就是想给自己的小窝留个念想,想回来的时候给自己一个理由回来待会儿。
浇完水她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就起身离开了。站在电梯里,她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样就是结婚了。
第三季度眉豆负责的酸奶市场表现很稳定,她上班也没那么大压力,轻轻松松地走进韩行的办公室,迎面又看到窗台上那盆已经枯死很久的文竹还在那里放着。
她在韩行对面坐下:“你那文竹,都死成这样了还舍不得丢呢?”
他扭头往窗台上瞄了一眼:“那天胡娇进来,还说这文竹养成金色真好看呢。”
眉豆大笑:“这拍马屁的功夫,比我都厉害。”
“哪是拍马屁,我看她是根本就不知道文竹是死了才会成这色。”
她把手里的一捧表格递过去请韩行过目,他接过放到一旁,指了指手边对得快到他肩膀高的厚厚一摞文件:“可等着吧。”
“我又不急。”
看她悠闲地坐在这里,韩行一边看表格一边问:“没事儿干了?”
眉豆怕他再给自己安排活儿,提醒道:“再半小时就下班了。”
他看出她的小心思,笑了一下:“这几天蛮冷的,我家那边都下雪了。”
眉豆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上一次初雪那天的遭遇她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我现在听到下雪只觉得毛骨悚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是又怎样?”她起身往外走,“我现在听到下雪就觉得有坏事要发生。”
事实证明,瑞雪兆丰年之类的都是假的,一下雪真的就有坏事要发生。
下班前三分钟,眉豆已经收好了东西,正轻手轻脚地穿上外套,此时电脑上跳出一封邮件,她手刚伸进袖子里,又往前探了探去点鼠标,趁着邮件还在加载的时候穿好了外套,低头整理了两下领子,视线再回到电脑屏幕的时候,她几乎被邮件里巨大的一行标题震惊地无法动弹,仔细读完正文,她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快忘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周围同事的窃窃私语逐渐大声,她扭头看了一眼韩行的办公室,又看了看自己所处的这一整片办公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韩行的办公室上。
眉豆檀口微张,再次逐字逐句通读了一遍那封邮件。
标题是:羊角食品市场总监韩行私售公司产品牟利。
正文详细举证了他的所作所为,并且指出配合他这一行为的人是销售部员工文心。
她感到吃惊,但是要说她不敢相信韩行会做这种事却也不切实,她相信韩行敢做、能做,也会去做,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感到难以置信的,从第一天跟着韩行做事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早就知道他对金钱的渴求,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不就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给钱我什么都能做”么?
可是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他真的践行了自己的信条,眉豆突然觉得很难过。
叽叽喳喳的办公区内一瞬间静下来,她扭头一看,韩行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他从里面走出来,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去。眉豆紧紧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个转角,耳边短暂的一阵安静又被各种各样的声音淹没。所有人都在说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来和眉豆说话,韩行和她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些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里一定有一句是:韩行都有问题,眉豆怎么可能会是清白的?
而这些视线失去了韩行这个落点,纷纷往眉豆这里瞟过来。她被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是该现在起身,还是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再离开。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她被厚重的外套捂出了一层薄汗。
脑袋越压越低,她恨不能整张脸埋进显示器里。
“眉豆,走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静下来了,她抬起头,宋密秋站在她桌前,大量的目光聚焦在这个角落,她看向宋密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走吧。”他伸手拿上她放在桌角的皮包,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地下车库里,宋密秋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车里开着暖气,很干,眉豆觉得嗓子干涩得要命,唾液都咽不下去。
她刚要开口,宋密秋把头转开了:“我不知道,眉豆,所有人都是同时收到的邮件。法务、财务、仓库、销售部的人都已经留下来加班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查。”
“如果是真的呢?”她这么问,不只是因为那封邮件言之凿凿,还有韩行的反应,他没有往日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离开了。
“内部审计。”
眉豆看着他,他却不忍看到她的眼神。
宋密秋轻轻地叹气:“审计结果会移交司法部门。”
“他会坐牢?”她的声音因为忍着哭腔而颤抖。
“我不知道,”他终于转头看向眉豆,“我真的不知道。”
车里很静,其实一直很静,哪怕他们在说话,静到宋密秋清楚听见她的一滴泪砸在手机上。
“我送你回家。”
他扣上安全带,踩下油门把车开出去。两人一路无言,在沈候的房子门前,车门还未解锁,眉豆按下安全带的按钮,那带子飞快地缩回去,在她的颈下轻轻划过。
宋密秋忽然叫她:“眉豆。”
“嗯?”
“你,”他咬了一下腮帮子,艰难地开口,“有没有和他一起……”
最后对这句话起决定性作用的几个字他却没有说出口。
眉豆听懂了,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她淡淡地否认,推了两下车门没开成,转头看向宋密秋,他才如梦初醒地按下手边的解锁钮。
“谢谢你送我,路上小心。”
直到眉豆进了屋,宋密秋还是坐在车里没动。
他并不想问最后那句话,他绝对地相信眉豆没有,他知道她一定是宁可直接塞一笔钱给韩行,也不可能和他一起钻这种空子,更何况他们认识这么久,她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他心里有数。可是他还是问了,还是让她看出了他的不信任。
宋密秋闷闷地发出一声长叹,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要负责这一整个烂摊子,要管理这一整个公司,他又能怎么用信任和喜欢来蒙蔽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呢?
沈候妈妈今天过来了,眉豆进屋的时候,她和沈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放的是越剧《桃花扇》。
眉豆换了鞋,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要上楼,他妈妈眼疾手快叫住她,敏锐地看出了她脸上的愁容,问道:“怎么啦,哭过了?”
沈候扭头看了过去,盘起的双腿利索地放下,朝眉豆走过去,抬手摸了一下啊她肿起的眼皮:“真哭了?”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没有,没事。”
客厅里的三人忽然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只有电视机里演员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已演到最后一出,苏昆生旧地重游。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唱词让眉豆再也控制不住,扑进沈候胸口哇哇大哭。
他扭头看了眼妈妈,又转回来,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脑袋顶上,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沈候任她哭了好一会儿,泪水渗进胸前的那一块衣料,凉凉地贴在他的胸膛。最后他让妈妈先回去了,也没有再问眉豆什么,让她先上去洗澡,他在楼下热了一点晚上的饭菜,眉豆换好睡衣下来吃饭,他就坐在旁边,安静地又陪着吃了一点,什么也没问。等到他洗了澡要上床,眉豆从另一边骨碌一下滚过来,他还没躺下,腰就被她牢牢抱住。
他低头,听到眉豆说:“怎么办?韩行可能会坐牢。”
“什么?”
沈候静静听眉豆讲完故事的来龙去脉,很错愕。他虽然以前对韩行稍怀妒忌,可是终究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过节;听到韩行的经历,觉得他无非是一个想要出人头地、但稍稍有点操之过急的人。他看着眉豆整晚都愁眉不展的面孔,竟然也对韩行感到了一点惋惜。
眉豆说:“他都买房子了,他奋斗这么多年就为了把爸爸妈妈接过来,结果现在出了这样的事。”
他揉开她紧蹙的眉头,安慰道:“别担心,不是还要查嘛,宋密秋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裁决的,放心吧。”
她的眼眶霎一下红了:“就怕那个公正的裁决才是最坏的结果。”
沈候躺下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别想了,那也是他应得的。”
“韩行不是贪钱,他只是想把父母接过来。”
沈候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眉豆一晚上哭得有点累神,声音渐渐小下去:“韩行当上市场总监那年的春节,他把父母接来这里过年,过完节他没办法送他们回去,就买了头等舱的机票给他们,我和他一块儿去机场送他父母进安检。我们就站在玻璃隔板外面,看着他爸爸妈妈安检完往候机厅走,可是他门不知道头等舱有专门的候机室,就跟着人流乱晃,韩行透过玻璃板之间的缝隙朝里面喊,可是哪里会听得见。我转头看他,他眼眶红了,眼下有一道泪痕。”
他依然不语,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他只哭过那一次,我再没见过他掉眼泪。韩行以前说他这种人有命死,没命哭,其实是他的眼泪只为父母而流。你说他有什么错呢?他就是想让家里人过得好点儿。”
眉豆静了一会儿,沈候低头看她,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冒出一句:“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直到臂弯里的人呼吸平稳,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后,沈候轻轻把手臂从她的颈间抽出来,下了楼,在厨房里给宋密秋去了个电话。
“加班呢?”他笑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疲惫:“眉豆呢?”
“她睡了。”
“她告诉你了?”
“嗯,”他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院子里的草坪被劲风吹成平平一片,“听上去,这个韩行也有他的苦衷。”
宋密秋冷哼一声:“呵,他有苦衷?我只知道他害死我了,这桩事情闹出来,上市是彻底不用想了。”
沈候宽慰他几句,又问:“他真的要坐牢?”
“他造成的公司损失,数额很大。”宋密秋报给沈候一个大概的数字。
他小声惊叹:“天呐,就是倒卖酸奶这破玩意儿他赚了那么多?销售总监也让他当算了。”
“这么卖又没有成本的,他背靠公司开拓的销售渠道,卖的还是公司的产品,赚的都是纯利润。”
“他倒也是个人才。”
“不说了,法务过来了。”
挂了电话,沈候回到卧室,眉豆已经翻了个身,腿蜷缩在胸前,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这样看过去只是小小一颗。
不知为何,他很想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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