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爸爸妈妈送回家后,眉豆忽然不想回去,不想面对沈候,她就把车开进了自己家的小区,上楼坐了一会儿。
她拿起阳台边上的水壶,去阳台上的水槽那里接满水,回来想给天堂鸟浇水,却看见泥土颜色发黑,她伸手摸了一下,湿湿的。她呆了一刻,又走回去把水倒掉了。
原来妈妈每天都来帮她浇水。
家里装的都是黄色的暖光灯,虽然不比白光亮,但是照得家里看上去暖融融。
她去卧室看了一眼,这里的时间暂停在了她搬走的那天,床上空了,只有一张防灰的棉布铺着,床头柜上放着机器猫造型的闹钟,有很轻的滴答声,她不觉得吵,但很久以前有人在她家过夜,他受不了这个闹钟,一定要眉豆放到客厅去,他说:“这个声音滴滴答答的,像睡觉的时候旁边放了个定时炸弹一样。”
眉豆想着这个比喻就笑起来。是谁说的来着?肯定不是沈候,她买这个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也不会是韩行,他根本不会来她的卧室。到底是谁呢?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家待了半个小时她就走了。那么不想回去,却突然发现,其实在别的地方她也待不住,哪怕是自己曾经住的家。她的生活已经被连根移植到沈候那里了。
一进门她就听到地下室传出来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喘气,还有机器运作的闷响,沈候在锻炼。想了想,她没有下去,在厨房帮他冲了蛋白粉放到餐桌上,然后上了楼。
眉豆洗完澡推开浴室门,沈候刚好走进房间,衣服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头顶冒着汗气。她裹紧了浴袍,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去,到衣帽间换上睡衣又抱着浴袍快步回来:“等一下,我还没好。”
他把上衣脱到脏衣娄里:“没事,我去用客房的。”
她从瓶瓶罐罐里倒出乳液往脸上涂:“我很快。”
他已经拿了毛巾转身往外走。
沈候躺上床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地有点睡着了,那一点睡意朦胧里,她听见耳边一声很轻的叹息,然后是按动开关的啪嗒一声,视野里霎时一片漆黑,他的手臂搭过来,身体紧贴着她的后背,那一片皮肤飞快地烧起来,他的体温,总是让眉豆觉得很暖。
她转过身,面朝着他。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他的脸。沈候闭着眼睛,浓密一圈睫毛,隐隐跟着眼皮在眨动。
“对不起。”她靠近他,鼻尖轻轻蹭着他的鼻尖。
沈候睁开眼睛,黑暗中两人四目相对,靠的太近了,眼睛反而没法聚焦,一片昏暗和朦胧中,他说:“那如果我现在让你别去,你会听我的吗?”
眉豆无奈地叫他名字:“沈候……”
他发出一声轻笑,仰面平躺,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那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你别这样。”
“别哪样?”
她也从来不是什么温顺的小绵羊,话赶话地说起来,她就带上了脾气:“别一晚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爸妈我爸妈都在呢,再不高兴也麻烦你装一下,成吗?”
沈候气急败坏地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开了一盏阅读灯,昏昏的光线下,两人的眼睛都瞪着,他声音冰冷:“我今晚还真就没法子装。你知道吗?我去酒店之前,宋密秋打电话给我,说你要辞职。怎么,前一天晚上刚说完和我商量,第二天迫不及待就把辞职信递上去了?”
“我可以考虑你的意见的,但是你至少要拿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吧?”
“我看韩行不爽,行吗?”
眉豆非常镇定地说:“那请你自己调整一下,我这个月做完交接,下个月就要入职。”
“你不准。”
她不屑地一笑:“你管不着。”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很少吵架,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有争吵的必要,你要这样,我要那样,那就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是结了婚,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不得不在差异里找到共识,然后抓牢这一点点相同的部分,微弱得就像一棵大树上纤细的一根枝桠,却要用它来吊住两个人的生活。
更难的,是两个人中,还有一个人没说出实情。
沈候强压着不快,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好一些:“我们不要吵架,眉豆,我不想和你吵架。”
她不说话了,低下头,不去看他。白色的被子,在昏昏的光线下,好亮。
他说:“你没有承认过,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过韩行。”
眉豆一下坐直了,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但她不怕,理直气壮地看着沈候:“是啊,怎么了?我以前是喜欢过他,我这辈子喜欢过很多人,这不代表什么。我现在和他是朋友,和他一起工作,我问心无愧。我见他、和他出去,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我要是瞒着你和他做什么,那是看轻了我自己。”
沈候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小肚鸡肠。沈候,一直以来,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好的一处,就是互相没有心理负担,现在……唉。”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沈候终于说出了心里的那一缕软弱:“害新桥仪器垮台的那几起事件营销,是韩行做的。”
眉豆诧异地看向他。
新桥仪器,韩行……曾经觉得眼熟或耳熟的那些历历在目,像一颗一颗珠子,串起来后,竟然是这样。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真的,我没必要骗你。”
即使他不说这句,眉豆也不怀疑,她相信沈候不至于编出一个谎言来贬低一个人,也相信韩行就是会做这种事,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韩行,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仁义礼智信,什么都可以抛掷脑后。他常常引用《君主论》里的一句:“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因为结局可以为手段辩护。”
她早知道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知道他所有的下劣、不堪和卑鄙,但她能怎么办?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怎么样她都接受他,这不是爱情,是义气。
眉豆在羊角食品工作的最后一个月结束后,也彻底到夏天了。她没有去养牛族入职,她甚至没有告诉韩行自己其实已经辞职了,他们的短信就停在他最后说的那两句邀请。
妈妈唠叨她;“你呀,你呀,班也不上了,你要干嘛呢?”
家里有一间房通铺了榻榻米,眉豆舒舒服服地躺在灯芯草编的地垫上,旁边摆着半个西瓜,她手里拿着一只银色的小勺子,空调冷风直直地往她胸口吹。她说:“这叫gap year,你懂吗,妈妈?”
“放什么洋屁,”妈妈丢了一块毯子盖到眉豆肚子上,“你再这么吹好了,马上就生病。”
她笑起来:“gap year嘛,间隔年,就是让自己休息一年。”
“我是不要来管你的,但是你不要自己稀里糊涂。”
“知道啦。”
傍晚沈候下班之后来眉豆父母家吃饭,他提着两盒粽子进屋,走到客厅却看见沙发的角落里放着大大小小很多的端午节礼盒。
眉豆妈妈看着家里成堆粽子,对沈候说:“拿回去吧,也不用给你爸妈了,他们肯定也收了不少,留着,你和眉豆可以吃的。”
“啊?”他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我过两天拿几盒茶叶来?”
妈妈笑着:“诶哟,一家人了,搞什么啊。”
眉豆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沈候从头到脚都包在黑西装里,额头上挂下来的几根刘海浸了汗湿,傻傻地粘成S形,她走过去,乐不可支:“你不热吗?”
他嘴硬道:“热吗,今天热吗?我怎么感觉冰天雪地呢?”
妈妈在一旁笑,眉豆递给他一张纸巾,顺着他的逻辑说:“擦擦吧,你都冒冷汗了。”
沈候终于装不下去,脱掉外套,恨不得把衬衫和裤子也脱了,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他站到空调的出风口前,大喊:“好热!”
妈妈看着他和眉豆大同小异的行径,小声和眉豆爸爸说:“这两个人,一个德行。”
晚上他们回家,沈候陪爸爸喝了点酒,眉豆开他的车。这还是沈候提车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开,他特别宝贝这辆车,一直不肯让眉豆碰,声称不相信她的技术。眉豆对跑车是没什么兴趣的,可是他越不让她碰,她就越心痒痒,总算给逮到了机会,眉豆坐在驾驶座上好久都没启动,东摸摸西摸摸。
沈候坐在旁边嘲笑她:“土包子。”
眉豆也不生气,反问他:“你怎么不反思一下,为什么别人的老婆看到跑车都见怪不怪,但是你老婆却觉得新鲜?”
他笑起来:“诶哟,是我疏忽了。”
“哼,我等着喔。”
“卡雷拉给你开。”
眉豆差点就扑过去咬他了,被安全带卡住了动作:“你真的好小气喔,这叫什么?狗屁倒灶。”
“诶,卡雷拉也曾经是我的挚爱好不好?”
“那只能说明你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爱博而情不专!”
他哈哈大笑:“买,买还不行吗?你要哪款?”
眉豆轻踩油门,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觉得有点吓人:“想好了再通知你。”
“要我说,买一辆Roma Spider,黑色,特别优雅。”
“你不要给我买一辆你喜欢的好不好?”
“你难道不喜欢?”
“不喜欢。”
他耍赖:“你喜欢。”
“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一下。”
她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他们到家,眉豆要倒车进车库,沈候把她赶下驾驶座,不相信她,非要自己停。眉豆也不管他,自己往家走,跑上楼就洗澡。
好奇怪,她一回家就想洗澡,一天也不去什么污秽的地方,出了家门就在爸妈家待着,但她就是觉得身上好脏,要赶紧洗澡。眉豆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脏的就是人,如果被狗舔了一下手心,她可能洗一下就算了,但要是被莫名其妙一个人舔了一下手心,她就只想把这只手剁了。
沈候知道她的古怪,停完车进家看一楼没人,那就一定是在洗澡。他从餐桌上拿起音响,连上蓝牙放音乐,跟着节奏扭着上半身往楼上走,径直进入浴室。
眉豆听到音乐声,知道是沈候。他居然在听张宇的《小小的太阳》,这明明是她妈妈会喜欢的歌。于是她拉开浴帘的一角,朝外面喊:“老土!”
沈候站在脏衣娄前面脱衣服:“经典,懂不懂?”
她若有所思道:“我才想起来,你居然还喜欢听张学友,你真的好过时啊,沈候。”
他脱光了上衣,裤子刚解开最上面的纽扣就走到浴缸前,拉开浴帘要和眉豆算账:“张学友诶,你敢说他过时?让你妈听到,她都忍不住要揍你。”
眉豆一声尖叫,把浴帘拉回来,只露出一个脑袋:“流氓啊!”
“又不是没看过,都要看腻了,”他不屑地走回去,把裤子丢进竹篓,“诶,西服要拿去干洗。”
她大喊:“那你找一个没看腻的去帮你干洗。”
沈候笑着讨饶:“看不腻,看不腻。”
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韩行一大早给眉豆打电话,说他妈妈从家乡寄了很多黄米凉糕,给她拿一点过来。
眉豆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床上,沈候看到来电显示,“韩行”两个大字简直让他心里警铃大作,她刚点下接听,他立刻点开免提,眉豆很没办法地瞥他一眼,沈候一脸理直气壮,叫她赶紧回答。
她答得很标准:“谢谢,韩总。”
“嚯,又叫韩总了?”
眉豆一笑沈候就瞪她,她只好抬手把他的眼睛挡起来:“那你现在,又是韩总了嘛。”
“我听胡娇说,你辞职了啊?”
沈候抓着她的手放下,然后就牢牢抓着,让眉豆靠在他肩上。
“嗯,我辞职了。”
韩行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宁可待业在家也不来我们这儿,这么不看好我们?”
眉豆却是真的笑了:“不看好养牛族,但还是看好你的。再说了,待业在家比上班舒服多了,我现在是全职太太诶。”
“好吧。我下午给你拿来。”
“你还亲自拿过来?”眉豆扭头看了眼沈候,“不好吧?我过来好了。”
中午眉豆和沈候一块儿出去吃饭,吃完在商场里转了两圈,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往韩行说的地方开过去,是养牛族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眉豆站在楼下看,很惊讶,没想到这里离羊角食品这么近,只隔了两个街区。
还没有等来韩行,反倒先等到了胡娇,看到她从这栋写字楼里出来,眉豆大跌眼镜,胡娇却笑嘻嘻地过来抱她:“想不到我比你对韩行要忠心耿耿吧?以前我也算半个他招进来的人,我面试的时候,他是面试官之一。”
“这个渊源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怎么……”眉豆欲言又止。
好在胡娇很聪明,她说:“论公司实力,这儿肯定没法和羊角食品比,可是这儿有韩行,还有李总,这两个人双剑合璧,我倒不觉得会输。”
沈候在一边听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话,胡娇和他打了个招呼,把眉豆拉走了,说她车上有很多端午礼盒,养牛族第一年做这个,弄得特别好,一定要拿给她一个。
两人前脚刚走,韩行后脚就过来了,走到沈候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韩行问:“眉豆呢?”
沈候打量了他一眼,没睬他的提问:“东西给我吧。”
“她没过来吗?”韩行把手上的袋子递过去,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是养牛族的端午礼盒。
“我来拿不是一样吗?”沈候非常轻蔑地一笑,“知道的是你拿东西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找个由头见她呢。”
韩行看着眼前的男人,穿着很普通的白短袖,身材结实,把衣服撑得像模像样,和眉豆一样的习惯,哪怕是很随意地出门一趟,穿衣服也不会松垮邋遢。一个很简单的细节,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差不多的人,至少生活习惯上不会有太大的龃龉。
挺好的,能遇到一个合拍的人不容易,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沈候的敌意昭然若揭,韩行并不恼,以为他展露的攻击性是因为自己曾经对眉豆的情意,于是他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把话说清楚:“你不用对我这样,我是以前喜欢过眉豆,但她也很明确地拒绝我了,我总不至于要去破坏别人的婚姻吧?我和她现在就是朋友。”
沈候哪里知道这一茬,心里又是一颤,面儿上风平浪静,甚至强颜欢笑着,只是说出来的话是一点都兜不住:“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韩行很冷静地分析出了前因后果:“是你不想让眉豆来我这里上班吧?”
“是。”他提着袋子的手越握越紧。
“你不该这样,眉豆在事业上比你想的更有追求,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你是介意我,那么大可不必,我和眉豆之间什么都没有,何况她能这么直接地告诉你,她要和我一起工作,就说明她也问心无愧,你这么草木皆兵的,是看轻了她。”
沈候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眉豆从外面走进来了。
“不好意思,师父,胡娇要给我拿礼盒,”她看到沈候手上一模一样的一只礼盒,对韩行说,“诶?你也准备了啊,不用啦。”
韩行笑笑:“没事,多喝点,补钙。”
“谢谢。”
沈候把两只袋子放进一只手里,空出来的手伸过去亲昵地揽住她的腰:“走吧。”
“走啦,”眉豆朝韩行挥手,“端午快乐。”
韩行笑,佯装嗔怪道:“没上网啊?要说端午安康。”
她和沈候笑嘻嘻地走远了:“安康,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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