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当着眉豆父母的面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就像是一个炮仗发出的巨响,而一开始只是拿星星之火点燃了信子。
只是一个特别微不足道的由头。
晚饭眉豆妈妈煮了一碗绍三鲜,眉豆就说起了西北有一道菜叫“烧三鲜”,她父母都说西北的菜肯定不如他们这儿的好吃,西北哪有“鲜”的菜呀。眉豆这人一向不计较,哪怕别人说她的好坏她都一笑置之,可是饭桌上她特别较真地讲起西北有多好,碧湖、丹霞、雪山,风光旖旎,又列举了很多西北美食,最后她说:“而且西北的人很有血性,秦文化那一带的人被叫做‘冷娃’,意思就是寡言少语,但是做起事来很拼命;性格内敛,却又很凌厉。这难道不酷吗?”
她叽里呱啦讲了很久,爸爸妈妈一个都没被说服,她撅着嘴丢下一句:“你们根本不懂。”
沈候全程没有怎么说话,沉默地坐在一边,安静地吃着饭。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心眼,从眉豆提到西北开始,他就觉得不舒服,好像西北两个字听着是西北,从身体里磕磕绊绊到处硌了一圈回到思维里,就变成了韩行。
她这副辩口利辞的样子,到底是在为西北正名,还是韩行?
直到眉豆说到她喜欢西北人的个性,沈候彻底压不住火了。
什么叫喜欢西北人的个性?直说喜欢韩行得了。
因此在眉豆说完那句“你们根本不懂”后,沈候忍不住冷哼一声。
眉豆睨他一眼:“你更加不懂。”
这信子就彻底烧起来了。
沈候半眯着眼睛看她:“你昨天晚上找什么呢?”
眉豆听见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立刻懂了。她看了眼父母,又祈求似的看向沈候,桌下的手伸到他的手边,紧紧抓住。
“没什么。”
他却从那个次序里感到一种更加的不快。先是父母,再是他。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出来,要是有韩行,没准儿父母之后,先是韩行,再是他。
沈候甩开她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个硌了他一整晚的小盒子,八个尖锐的角被一点一点磨地又皱又软。他把盒子丢在桌上:“帮你找着了。”
楼下寂静无声,眉豆站在厨房的水池边,发着呆,眼睛出神地望着院子里长得飞快的草地,周末工人刚来理过,现在又长长地冒出了头。
沈候在楼上,他接到助手的电话,需要他立刻往菲律宾去一趟,他在收拾东西。
茶几上,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眉豆回头看了眼,走出厨房,路过楼梯,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楼上。
是妈妈打来电话。
妈妈声音很轻:“眉豆,休息了吗?”
“还没有。”
“爸爸没事,已经睡下了,你别担心。”
“那就好,你休息吧,妈妈。”
妈妈应着,提醒她:“做错了,就去和人家道歉。沈候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这么做,换谁都要伤心。”
眉豆点着头,自顾自地点了好几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打电话,急忙说了声“好”。
“两个人相处不容易。”
“知道了,妈妈。”
眉豆只觉得愧疚不已。
她想过很多东窗事发的场景,比如自己刚拿出药的那刻沈候就闯进来换衣服,或者自己哪天脑筋一抽穿了这件白大衣结果药盒子掉出来,甚至想过可能是他把过季衣服拿去干洗的时候从口袋里翻了出来。
但最后居然是因为沈候想给她一个惊喜。
握着手机,她上楼走到卧室。沈候的银色行李箱摊开在起居室里,她往里走,他在浴室收拾洗漱用品。
“沈候,”眉豆走到他身后,“要我帮你吗?”
他拉开抽屉找牙刷的充电盒:“没事。”
“等下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小陈来接我。”
她绕到他身前,横在他和洗手台之间,双臂环着他的腰间,仰头看着他的下巴,他每天早上都刮胡子,但到晚上还是会长出青青一片的胡茬。
“沈候,对不起。”
他没说话,定定看着镜子里两人相拥而立的画面。
眉豆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对不起。”
沈候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她睁了睁眼睛,想了一下他的话,去菲律宾?
“不行……”话音未落,眉豆就沮丧地蹙眉,“对不起,没办法,我爸爸这两天……”
他微笑着,拉开她的手臂,拿起台面上两只装满的洗漱包。
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她也无奈:“这两天,我真的没办法……沈候。”
“没事。”
沈候不在的几个星期,眉豆总是右眼皮跳,她有点紧张,不管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福,右眼跳祸”,右眼皮跳总归是不好。
好在不管是哪里不好,爸爸的身体没有不好,医生说药的剂量可以减半了。
至于沈候……
眉豆真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她心里不是没有不安的,虽然他们以前也吵架,可是他们从来不会有一个问题没解决,两人就分隔两地的情况。已经不是幼稚的人了,他们都不做离家出走这种事,可是这回,沈候是因为工作必须离开。
电视里在放新闻。
眉豆扭着上半身缩在沙发一角。
“……台风将强势登陆沿海地区,预计会有大到暴雨,多地航班已取消。”
她扭头看了眼窗外,的确乌云密布。但她心里没什么波澜,每次都说很严重,最后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手机响了,韩行给她打电话。
“眉豆,这两天台风,关好窗。”
她笑:“我整个夏天就没开过窗,怕虫子。”
“你有没有贴窗户?”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你也太夸张了,没有这么严重。”
“这次很严重,”他无奈,“你没贴?”
“每年夏天都说有台风,什么时候真的严重过?”
“我过来帮你贴。”
“诶,真的不——”
眉豆看了眼手机,他已经挂掉了。
二十分钟后外面猛地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上,她在偌大的房子里踱步,从客厅走到厨房来来回回地绕。
叮咚。
门铃响了。
她跑过去开门。
“韩行……”
他从车道走到门口的几步路,已经被淋得湿透。
“看见了吧?十二级的台风,真的很严重,”韩行晃了晃手上的胶带,“赶紧贴窗户。”
眉豆给他拿了鞋,和他一块儿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他叉腰抬头看了眼,又看向眉豆:“不上班整个人都不灵了,赶紧拿把椅子过来。”
她笑着缩了缩脖子,跑到餐桌前搬起一把椅子,又小跑着回来。
韩行站上椅子,把胶带一头粘在窗户的右上角,顺着粘住的力把胶带扯开来,平平地从右上角一路贴到了左下角。他把椅子又搬到左边,沿着左上角到右下角又贴完一条,最后在中间贴了一个十字,他站远了看,对眉豆说:“贴米字。”
眉豆仰起头:“这么大动干戈地贴完,最后要是没点儿狂风暴雨,真亏。”
他搬起椅子往另一扇窗户走去:“那你买健康保险,是不是每年年底都在抱怨,诶呀,今年没生什么大病,真亏。”
她笑起来:“诶呀,我开玩笑的。”
韩行把整个房子的窗户都贴满米字后,外面不仅下雨,还刮起了疾风。两人站在窗口看车道两边的树木,树桩笔直,而上面的树冠通通被吹得弯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眉豆还看着窗外出神,一段树干就这么被吹下来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吓得缩了缩肩膀,拉住韩行的袖口:“你先别回去,太可怕了。”
听着外面呜哇呜哇的风声,他没推辞。
眉豆给爸爸妈妈打去电话,提醒他们关窗,还要贴窗户,妈妈说早就做好准备,昨天看到新闻的时候,他们甚至已经去眉豆的房子里,帮她贴好了窗户。
关心完自己爸妈,她又给沈候妈妈打电话过去,一模一样的嘱咐又说了一遍。韩行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对两通电话都叫了“妈妈”,只是那两声妈妈叫得有些微的差别,第二通电话,他看得出来她叫得很别扭。
他低头轻笑。
眉豆挂掉电话,以为他在笑自己婆婆妈妈,辩解道:“笑什么?结婚了就是这样的。”
韩行说:“我记得很以前的时候——你结婚之前,你就和我说,你觉得要叫老公的父母‘爸爸妈妈’很别扭。”
她若有所思:“我居然和你说过这个。”
她居然可以和韩行说这个,却没办法和沈候说这个。她想得不悲观,只是觉得,是不是一开始心里就知道韩行不是那个会结婚的人,所以说这个也无妨,和他说什么都很放心,但和沈候不行。怎么能和他说这个?那不就摆明了说你爸妈是你爸妈,我爸妈是我爸妈,我和你结婚是一码事,但我永远不可能像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待你的父母。
虽然她真是这样想,甚至她觉得她都没办法把自己和沈候的小家排在自己和父母之前。
“你和我说过的多了。”他端正地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
眉豆看见他的衣服裤子还是湿的,站起来:“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我帮你把衣服烘干。”
“没事。”
她又坐下,懒懒地把腿盘起来。
餐厅那块儿传来手机铃声,她看了眼茶几,上面放的是韩行的手机,她跳下沙发,跑过去接。
是沈候。
他清了清嗓子:“眉豆。”
她问:“菲律宾,也在刮台风吗?”
“已经过去了,前两天是的。”
“噢?”她怔了怔:“对不起,我没注意那边的新闻。”
“没事,”他说,“自己小心点,关好窗。”
“好。”
“你——”
沈候起了个话头,眉豆那里却传来又一阵手机铃声,她朝韩行看过去,他急忙按掉了。
“你不是一个人在家啊?”
“嗯……嗯,”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心虚的,就直说道:“韩行过来帮我贴窗户。”
“嚯,”沈候冷笑了声,“他真热心肠。”
眉豆刚要开口,韩行的电话又响了,他低头看了眼,眉豆给他指了指客用卫生间的方向。
沈候说:“他贴完没?还不走啊?”
“在刮台风,我让他等风小点儿再走。”
“什么意思?如果今晚一直狂风暴雨,他难道还要在咱家过夜?”
眉豆呼吸急了些:“沈候。”
他语气坏得不能再坏:“你疯了,眉豆。他凭什么在我家过夜啊?他是我谁啊?他出事要用我的人情,刮台风还要住我家了是吧?”
“他现在回去很危险。”
“你不用解释,眉豆,”他狠狠地说,“让他走!”
“沈候……”
“这是我家,我的房子,他凭什么进来啊?”
眉豆稳住自己的声调:“他是为了来帮我贴窗户。”
沈候冷冷一笑:“好理由,真是个好理由。让他住下吧,甭走了,你俩过日子吧。”
“沈候——”
他已经挂了电话,眉豆看着手机里通话结束的画面深呼吸,给他拨了回去。
他不接。
韩行听到客厅没了声音才走出来,看着眉豆呆立在窗前,挑空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覆盖着几乎两层楼的高度,她就抱着手臂,单薄地站在那里,占着窗户小小的一角,听到脚步声才回头。
他有点自嘲地说:“想来帮你的,结果好像给你制造了大麻烦。”
“没有,”她摇头,又说了一遍,“没有。”
“沈候怎么……对我意见很大?”
眉豆抬头看着他:“你别和我装傻。就是你呀,搞垮了新桥仪器,那是他第一次创业,被你搞砸了,他当然对你有意见。”
“是因为这个?”韩行流露出诧异的目光,“他怎么知道的?”
“宋密秋和他说的。”
听到那三个字,韩行瞬间了然了。
宋密秋说的。
那必然不是出于兄弟的情谊。
他看着眉豆穿着黑色吊带裙,头发盘在脑后,露出一大片肩颈,原来她颈后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宋密秋……为什么挑这个时候说?
韩行问:“你和沈候这段时间,总吵架?”
眉豆转身,看着他笑了一下,盘腿坐到沙发上,宽松的裙子盖住她的腿脚:“没有。没有总吵。”
“好像……我不知不觉中又给你制造了麻烦,”他在她身边坐下,“端午节那天,你被胡娇缠住的时候,沈候和我单独在大厅,他对我蛮有敌意的,我以为是因为我以前喜欢过你,所以我就和他解释了一下。现在想想,他当时的表情应该是诧异的,但那会儿我没体会到。”
她却显得毫不在意,一个劲儿地摆手:“他总会知道的。”
“对不起,害你两难。”
眉豆面带微笑:“我没有什么为难的,他是他,你是你,不存在什么二选一的事情。”
他一笑,扭头看向另一边:“得了,咱俩以后少见吧。”
“什么呀,”她低下头,“沈候如果是那种他讨厌谁,我就必须跟着他讨厌谁的人,那我才是看错人了。”
韩行瞥她:“不至于啊。”
眉豆不语。
“我特别不想别因为我,影响了你和沈候。”
他这么说,反而让眉豆更加坚定。
“不会的,”她伸出拳头碰了碰他的手背,“婚姻是珍贵,我们的革命情,难道要说散就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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