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初开始收拾搬家的行李，他的东西很少，一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再加一个背包就能把全部家当带走。
陈亦初拿行李过去的时候，沈宿不在，一连三天，沈宿都不在，陈亦初怕他出什么事，在微信上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沈宿的工作很忙，经常出差，不常住。
陈亦初默默把自己与看家人画上了小于号，与等于号的区别在于——看家人有工资拿，他还要付房租。
有三家公司发来面试邀请，陈亦初提前一天从行李箱里把正装拿出来，用热水把褶皱的地方抚平，小心地挂在衣柜里，第二天穿上去面试。
本以为三家公司总会有一家能面试成功。
第一家问他，除了学校组织的实习经历，还有别的工作经验吗？
陈亦初只在奶茶店、餐饮店还有食堂干过兼职，来钱快而且容易找，他没时间找对口的工作。
陈亦初摇头，面试官让他回去等通知，刚出公司大楼手机上就来了消息，通知他的条件不符合公司要求的拒绝消息。
第二家公司陈亦初明明对答如流，却当场收到了拒绝通知，还是一同来面试的人告诉他，人家名额早就内定了，我们就是充数、装装样子。
第三家的公司并不缺职员，陈亦初刚到还没说话就被赶走了，让他们来面试纯属是完成面试官的KPI。
从早上七点一直跑到下午六点，跨越大半个城市，不仅一无所获还扔出去几十块钱的车费，中午吃的盒饭太辣，现在他的胃还烧得慌。
陈亦初走在一条商业街上，正是饭点，人越来越多，橘色夕阳把人影拉得很长，也把陈亦初的脊背拉得更瘦，西装褶痕明显得碍眼。
陈亦初抬眼，望向夕阳下的高楼和大厦，阴影与金箔同时洒下，美得动人心弦。
这大概是陈亦初平淡无味的生命里最美也最廉价的景色。
夕阳不需要他付钱，却纵容他观赏。
陈亦初在一家花店前停下脚步，茉莉花香从店内飘到他鼻头、肩膀，他不知多少次在这里停留，只是从未带走过一束。
口袋里的钱和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允许他带走，陈亦初穿过人流，来到一家铺子前买两个花卷，边走边吃。
陈亦初平时没有偷看别人吃什么东西的习惯，但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睛像是长了翅膀，总是不自觉地去看别人手里拿了什么，冰淇淋、棉花糖、烤肠，或者端着一碗热干面，他还看到有个男生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应该有二十几朵。
总之，没有一个人边走路边吃花卷的。
陈亦初鼻子有些酸，紧接着是眼睛，失败和无助要把他吞噬。
如果他没出生，陈思扬和崔琳吵架的次数是不是就少了？如果他没上大学，奶奶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
四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与他擦肩而过，陈亦初回头看，他站在重叠的阴影里，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与脚步声中他想起那条巷子，还有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自己。
陈亦初越发觉得自己的死亡计划多么正确，过去的他也会明白的。
陈亦初把最后一口花卷吞进肚子里，准备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根本没关，他以为是自己忘记锁门，门缝泄露的光却在告诉他，
——不是门没锁，是沈宿回来了。
沈宿听到玄关有动静，坐在沙发上的他立马仰头，笑着欢迎：“回来了？陈亦初，你有没有想我啊。”
沈宿热情又随性，看见陈亦初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像是在等待拥抱，这样的人无论说出什么话都让人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但陈亦初对这种话明显招架不住，他略显局促，然后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沈宿立马不乐意，站起来走近他，不得到明确的答案誓不罢休一样说：“陈亦初，你别含糊我。”
陈亦初滚了滚喉咙，一点不敢看他：“没，没有。”
“既然这样，”沈宿憋一肚子坏水，嘴角扬起来，“那你说你想我了。”
说着说着，沈宿向前走，陈亦初被逼得只能靠着门站，连呼吸都紧张了，沈宿觉得好玩，又凑近几分，用好大的内力才忍着不笑。
陈亦初摸了摸耳后，这人怎么随地大小撩啊，怎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他们不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吗。
沈宿内力耗尽，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伸手揉了揉陈亦初的脑袋：“好了，不逗你了，进来看我今天带回来的战绩。”
沈宿捞过陈亦初的肩头朝客厅走，茶几上摆满东西，明明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茶几上只有一个遥控器和两本书。
陈亦初最先看到放在茶几角落里的那束茉莉花，沈宿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郑重其事地拿起来放到陈亦初手里，明明是不正经的调调，他却偏偏添了几分认真：“喜欢啊？那就送给你。”
陈亦初默默吸一口气，无功不受禄，但他又实在说不出不喜欢的话，只好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沈宿拆了一盒薯片，边吃边解释，“我同事求爱被拒，扔给我了，这些都是我那倒霉催的同事准备送给人小姑娘的，结果被狠狠伤了心，我看都还能用，还能吃，就拿回来了，不用和我客气。”
陈亦初瞳仁动了动，看着手里盛开的白色茉莉花，幽淡的香气溢了满怀，“真的吗？”
如果真像沈宿说的那样，他就相当于捡了个漏，而且是能让他开心一整天的漏。
沈宿移开一小片位置，示意他坐，还把茶几上的小吃都扒拉开，“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沈宿自问自答，话很密集：“没有吧，反正我想不出来。”
“快来坐，我找部片子，咱俩边看边把这些熟食解决了，要不然明天就坏了，勤俭节约是我们的传统美德，时刻牢记，必须遵守。”
沈宿拿一根烤串给他，陈亦初却像想到什么：“你等我一下，马上来。”
说完，陈亦初就跑到洗手间，沈宿不解地探头去看。
陈亦初把自己的牙膏牙刷从牙刷杯里倒出来，接上大半杯水，又把那支茉莉花从包装纸里抽出来，插进水里，接着举到脖子伸得老长的沈宿面前，求表扬似的说，
“沈宿，你看！这样它就能多活两天了。”
沈宿苦笑不得，他看看牙刷杯，再看看陈亦初，无奈却又没有办法：“是啊，不过你这两天刷牙怎么办？”
陈亦初把花安放在阳台，眸子清清亮亮的，像黑夜的蓝眼泪：“我可以用手捧着水，花是一种很娇气的植物，不能糙养。”
陈亦初坐在沈宿身边，沈宿把烤串拿给他，在他的话后面升华道：“人也不能糙养，要不然就养坏了。”
陈亦初低着头不说话，沈宿又突然凑近，看着他的嘴角，表情变得惊讶，甚至上手抹了一把，陈亦初略微睁大眼睛，嘴角的温暖转瞬即逝。
沈宿不可思议说：“陈亦初，你在外面偷吃啊。”
陈亦初意识到什么连忙擦嘴，他怎么把在外面吃饭说成像偷情一样！
“不是，我没有。”陈亦初的辩驳毫无可信度。
沈宿把拇指亮在他眼前：“你还狡辩，我都抓到证据了，你看我手指头上的油。”
“真不是，”陈亦初慌慌张张，“就是正常吃饭而已。”
沈宿把烤肠、棉花糖、小龙虾还有冰淇淋护食一般往旁边移：“你既然都在外面偷吃了，休想再吃家里的。”
陈亦初指着一茶几都快放不下的东西：“你吃不完就该浪费了，不是说要勤俭节约吗。”
沈宿义愤填膺：“罚你看着我吃。”
沈宿找了部喜剧电影，兀自生了十分钟的气，他本来真打算不让陈亦初吃了，但看着他眼巴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心软地让他加入扫荡茶几的任务，还怕他吃撑了难受，给他扣了两片消食片。
沈宿忍不住夸自己，怎么能这么贴心、这么善良、这么善解人意！
这边躺在床上的陈亦初揉着吃撑了的肚子，心里那点失意早已烟消云散，疲惫和困难似乎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陈亦初趁着沈宿去洗澡，打开“独行”，删删减减写下几行字。
“今天面试失败了，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要我，但我今天吃到了好多好吃的，都是合租室友带回来的，他嘴碎但人很好，肯定有很多朋友，和同事相处得肯定也好，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求职方向。”
沈宿一连几天都回家，每次回来必定带回来一堆小吃和零食，只要手机消息提示音一响，陈亦初就知道是沈宿在提醒他晚上不用在外面吃饭。
陈亦初照例白天去面试，结果依旧不好，眼看已经过去半月，陈亦初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存款见底，陈亦初去附近的一家超市，问老板还招不招人。
陈亦初试干两天，老板见他勤勤恳恳，手脚麻利，不惹事不怕事，是个老实人，不仅预支他半个月工资，还让陈亦初从短期工发展成长期工，工资涨了五百呢。
陈亦初也是有工作的人啦。
好消息是他终于不用愁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了，坏消息是一个月的工资全部存起来需要二十年才能买一块自选墓地。
陈亦初扣着计算机，一口气终于深深地叹出来。
耳机的“刺啦”声传出来，频闪的蓝光惹人注意，离两人上次通话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陈亦初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文理分科的事情也该发酵到最坏的结果了。
陈亦初瞥一眼水汽缭绕的洗澡间，确定沈宿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才戴上耳机迎接那头人对他狠狠的谴责。
“陈亦初！”小亦初拔高嗓门，却显得无力又迷茫，“我听你的话偷偷报了文科，妈妈还是知道了，给我改回了理科，结果他们又吵起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你不是说帮我吗？我不想让他们吵架，你告诉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和好好不好？”
陈亦初淡定听完全过程，他也曾挣扎过，也曾反抗过，但结果从没因为他的挣扎和反抗而发生任何改变，陈亦初的声音像跌入冰窟一样冷：“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改变不了他们，你能做的，只有改变自己。”
小亦初直接炸了，吼道：“那我当初直接选理科，他们不就不会吵了吗，你是不是在给我出馊主意？”
耳机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噪音传不进来，里面无能为力的嘶吼声也传不出去，小亦初生气的时候声音是抖的，但陈亦初知道，他在生气之余，更多的是害怕。
“你知不知道，他们几个也在这个学校，而且还报了文科，我要是选了文科，和他们分到一个班，那就全完了！”
小亦初絮絮叨叨，不停诉说着苦难与焦虑，他没想到的是，二十二岁的陈亦初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苦难和焦虑，只是那些记忆太久远，或者说被现实压在五指山之下，等哪一天陈亦初突然放松，五指山下的一切都会跑出来。
小亦初一口气说太多话，喘个不停。
可陈亦初太知道怎么拿捏自己了，越是无能狂吼，越是说明他想要：“难道你不想学文科吗。”
陈亦初根本不喜欢化学物理书上的官方公式，他喜欢文科，想学文科，但陈思扬和崔琳从没给过他选择的权力。
顺从和听话是他们心中好孩子的标准，他们要求陈亦初必须做到。
耳机那头瞬间安静，只有电流声在两人耳朵里游荡逃窜。
“咚——”一声，通话被小亦初单方面切断，电流声消失不见，呼吸和心跳格外清晰。
牙刷杯里的茉莉花早已枯萎，枯黄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两个旋才落在地上。
陈亦初有些失神地摘掉耳机，希望与孤寂像是长着荆棘的镣铐将他的双手铐住，一动便有锋芒如利刃的刺将他的身体扎得鲜血淋淋，求生的本能让他看到盛开在阳光之下的未来，毫无眷恋的世界又让他永坠深海。
陈亦初突然觉得自己坏透了、糟糕死了，竟然真的在引导过去的自己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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