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种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人一多，就难免生活习惯繁杂。
就看街上的铺子吧，有卖云吞的，有卖馄饨的，还有写着蜀地抄手的，味道也是各不相同。抄手裹在麻辣辛香的红油里，莫名多了几分江湖气。
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江湖气和人气。
比如，街头卖艺的直隶人，因为家乡遭遇旱灾逃亡到京的赵州人，头戴白狐皮帽的鞑靼人。
眼下，正是大胤朝和鞑靼开放互市后，贸易最繁荣的两年。
鞑靼人往往沉默寡言，深邃的目光闪烁着异域的防备。他们牵着大宛良马，后面拉着一辆辆覆盖严密的货车，满载来自西方的火器、地毯，走在大胤朝京城的宽阔石板路上，有着别样的深沉。马匹缰绳上的鹿骨铃铛有节奏地响着，街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商队俨然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
他们很多会在闻起客栈住宿。这是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可以容纳数百人。最关键的是，这里转个弯就是汉庭街，那里有户部尚书白明和内阁次辅夏道言的府邸。
户部负责官方的收购，夏道言有贸易审批的权力，难免，鞑靼人要去两位重臣的府上走动。
白尚书是世家子弟，户部也掌管了十多年，说来，与鞑靼的商贸往来还是他一手促成。
祁尧正拿了一封信，走过闻起客栈，往汉庭街快步走过来。
廖允潇新婚逾月，又值春浓，想设一个春日宴，少不得要请几位达官贵人到场。首辅大人他请不动，次辅夏道言却是要试一下的。
刚转过弯，祁尧走得急，冷不丁在汉庭街口撞上一个鞑靼人。
那鞑靼人穿着金银织锦缎袍，镶有黑色毛皮的边，脚穿缎靴，这会儿正拿了一支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被祁尧撞了一个趔趄，笔和纸都掉在了地上。
祁尧一边嘴上说着“得罪、得罪”，一边帮那人把纸和笔捡起来。低头往纸上觑了一眼，祁尧不禁愣住了。
只见那鞑靼人一把抓过画纸，又推搡了祁尧一把，冲他生涩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回事？”就急匆匆地走了。
祁尧却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鞑靼人，要做什么？
等向夏次辅府里传达过请柬，祁尧满心狐疑地回到皇子府。
廖允潇正在厅上读书。他日常喜爱读书，所以府里各处，都放有一些书籍，供他随时阅读。
他轻披了一件常服，正蹙眉凝思，盯着书上的文字出神。
祁尧请了安，传达了夏道言的回复：“夏首辅说，不日定来赴宴，手书随后就至。”
廖允潇点点头，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祁尧知道这三皇子聪颖无比，任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便老实说道：“也不算。只是，刚才在汉庭街，碰到一个鞑靼人。”
显然，廖允潇对鞑靼人很感兴趣，他放下了书，将它倒扣在桌子上，缓缓问道：“然后呢？”
祁尧一股脑说个不停：“他很奇怪，拿笔在画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建筑和街道，我还以为是随手画的画，直到看到一条街道上标注了汉庭街三个字……”
廖允潇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良久，他冲祁尧点点头：“你下去吧，这件事谁都不要讲。”
中午了，厨房里在炸各色肉丸子，香味直飘到后厅和卧室。
卫雪迎在房中写字，这会儿搁下笔，喜滋滋地道：“这香味太馋人了，我刚好是饿了。”
了晴正待答话，后厨的庞妈妈在门口闪了一下，冲她招招手。
这庞妈妈惯常是负责皇子妃的三餐的，这会儿跑到后面来，想必是有点情况。
了晴赶紧出来，那庞妈妈道：“三皇子说，以后皇子妃跟着他一起吃饭，就不让我单独给皇子妃做饭了。”
“那，在哪儿吃？”了晴急问道。
“前厅都摆好了，你们快去吧。”庞妈妈说完，赶紧走了。她的灶上还炖着乌鸡汤，怕没人帮忙照看。
卫雪迎却断不肯去前厅和廖允潇一起吃饭。
“我这几日睡得迟，嘴角长个泡，没的让他笑话。”她叹口气，嘟着嘴道。
“皇子妃，都是自家人，三皇子一向好说话，不会笑话您的。再说了，若您不去，怕是绪安要怪罪我了，光天白日的饿着您。”了晴赶紧哄她。
想来也是，何苦为难了晴。于是卫雪迎取过唇脂，把两片嘴唇涂得满满的，试图遮住嘴角的泡。
午饭倒是丰盛，一盘狮子头正摆在卫雪迎面前，可是让她吃了个饱。
廖允潇今天出奇地温和。他坐在上首，看卫雪迎吃得狼狈，忍不住笑道：“慢点，看把唇脂蹭掉了，嘴角的泡都露出来了。”
卫雪迎猛地捂住嘴角：“不许看。你也真是，偏偏今天让我一起吃饭，没的让我露出丑样子。”
廖允潇帮她盛了一碗乌鸡汤，柔声道：“不丑的。你只是劳累过度了。”
卫雪迎心底涌上来一股热流，瞬间耳朵红透了。
怕不是在发梦，廖允潇今天怎么这么温柔？
好像又见到了久违的廖哥哥。
可是，不可能。他只是廖允潇而已。
唉。
虞子杭也在一旁，微笑道：“皇子妃要多注意休息。”
看到虞子杭，卫雪迎又开始干饭了。
“左不过是我想太多，人家才是良配。”卫雪迎把米饭咬得粉身碎骨，咕噜咽下，心中又恼恨自己自作多情。
廖允潇看着卫雪迎，轻轻抿了抿嘴。
她还是这么喜欢忍耐，一如从前。
愣神良久，廖允潇给虞子杭夹了许多菜，嘱咐道：“子杭，你也要多补补。”
卫雪迎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扎进米饭碗里。
接下来的几日，廖允潇和虞子杭却不见了。
祁尧和绪安说他们带了干粮，骑马出门了。
卫雪迎倒也不问，爱去哪儿去哪儿吧。就当他们找地方耳鬓厮磨去了。
嘴上不说，心里早已酸酸的。
那虞子杭，确实风流俊秀。
唉，好羡慕他啊。卫雪迎心里委屈死了，我又不是个男人，羡慕有什么办法呢。
二人却又悄没声息地回来了。
再见到他们，是在廖允潇办的春日宴上。
在后园桃花坞里，廖允潇让人摆了一个大金丝楠木桌子，围放了十把椅子。
桌子上放了各色菜肴和酒果，廖允潇吩咐下人请来了卫雪迎，让她陪客人女眷。
他没请几个人，夏道言和白明陆续到了，稍后，兵部左侍郎尤振也来了。
吏部尚书钱宁和大理寺卿俞逊梅却没到。
还是自己分量不够，廖允潇想。
夏道言带了夫人谢如荷过来，卫雪迎便挨着她坐。
虞子杭也在。猛地看见他，夏次辅也猜到了几分他的身份。只微蹙了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廖允潇显然有心事。
他挨个敬了一回酒，看看天正下午，园中桃花馥郁，一片馨香，因说道：“夏次辅当年驻守凉州，想必极少得见中原花色。”
夏道言曾任凉州太守十余年，那里边境荒凉，戈壁接连，自是没有多少美景。
夏道言呵呵一笑，回道：“三皇子，你也应该去凉州走走，那里雄浑苍凉，你若待一阵，说不定对人生有不同的理解。”说罢，看了看虞子杭。
那虞子杭细白面皮，似女子肤若凝脂，又兼宽肩窄腰，风骨奇秀，确实有移人之气。
廖允潇知道夏次辅暗讽自己行为乖张，倒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问道：“次辅大人可知道，最近鞑靼人在京城，有点活跃。”
“他们来京城货易，难免到处走动，但也还算有分寸，应该没有扰动平民。”夏道言说道。
尤振忍不住插嘴：“兵部刚从他们手里收了一批火器。你别说，这鞑靼人运来的东西，确实精巧，我们属实需要储备一些。”
白明正盛了半碗五味蒸鸡在吃，看看廖允潇的脸色，忍不住停下筷子，嘴里含着肉问道：“怎么，三皇子，是鞑靼人做什么不合规的事了么？”
夏道言此时搁下了筷子，严肃地看着廖允潇。
廖允潇哈哈一笑：“哪里，我只是随口说说。今天天气这么好，难得我们聚在一起，大家一定要多饮几杯。”
他终究是没有说。
卫雪迎再了解他不过。有事情，他从来不会说。但他越是这样，说明事情越大。
一阵风吹过，飘飘飖飖，把几瓣桃花吹落在桌子上。日色渐渐低了下来，周围像起了一层雾，又像笼了一层烟。
酒过半酣，廖允潇端了一杯酒，低低地放了，鞠躬向夏道言说：“夏次辅，我知道兵部和骁宁铁骑营的事情，一般是您拿主意。您跟潘首辅和父皇建议一下，让我去骁宁铁骑营吧。我想锻炼一下。”
夏道言这才知道，廖允潇没来由宴请的目的。
他环视了在座诸人一眼，平静答道：“大胤朝有祖训，除太子外，皇子不可掌兵。如果三皇子有志从军报国的话，可以从骑兵做起。”
廖允潇明显已经微醺，他修长的身子晃了晃，酒杯往前杵了一下，碰了一下夏道言的酒杯，然后慷慨道：“夏次辅，多谢您成全，允潇满饮此杯！”
事情顺利起来，有时真是异乎寻常。一向风流场中行走的三皇子要参军，廖鸿璟竟然同意了。
他的原话是：“允潇果然不负朕所望。”
二皇子廖允澄听说了，连骂廖允潇疯子。他是吴皇后的嫡子，眼下在朝中，时不时参与政事，此时影响力颇盛。
却不想，一下子被廖允潇比下去了。
一个屈尊降贵去做苦大兵的皇子，脚踏实地，不慕虚荣，任是谁听了，都要竖起大拇指。
虞子杭也在帮廖允潇收拾行装，准备不日送他入骁宁铁骑营。
只有卫雪迎闷闷不乐。他怎么能去当骑兵呢？从少时他就看上去弱不禁风，骨痩肉薄，那骑兵训练多么凶悍，他能受得了吗？
想着想着，泪水不禁顺着脸颊滑落，把自己都唬了一跳。
“而且，他甚至都没想到跟我道别。”卫雪迎气鼓鼓地拿手帕拭了脸。
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晚饭后，她装作散步，踱到廖允潇的书房来。
廖允潇正在整理几本书籍，准备带到军营去。旁边虞子杭也没闲着，把一些茶叶和手巾往箱笼里装。
“听说，你明儿一早就要进军营了？”卫雪迎羞红了脸，询问道。
廖允潇正要答话，看见她眼泡微肿，粉面含春，不自禁笑了起来，戏弄她道：“怎么，你哭了？眼睛怎么这样红？”
见她羞囧至极，仍不罢休，调侃道：“是不是待了月余，对我喜欢得紧，舍不得我离开？”
卫雪迎恼怒着锤了他一下，嗔道：“我只是怕你身子弱，在军营里训练累死了，害我做寡妇！”
廖允潇哈哈一笑：“没事的，你放心，不会让你寡妇的。虞兄会跟我一同进军营，他会随时照顾我的。”
卫雪迎恨恨地瞪他一眼，扭头走了。
“好丢脸，再也不要去关心他了。去军营也要带着那个男人，而连我告个别都想不起来，这男人，不能要了。”卫雪迎走在回房的路上踉踉跄跄，不住责备自己：“好丢脸的一个尚书千金！”
夜，慢慢深了。
群星开始闪耀起来。
廖允潇静静躺在床上，看了看身边已经入睡的虞子杭，不禁喃喃自语：“雪迎，你睡了吗。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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