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舟让钟叔把家里价格最高昂的车开去送河笙参加聚会,她心中很清楚河笙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为了出风头,既然如此何千舟便最大限度地成全她日渐膨胀的虚荣,助她架起一座风光无两的空中楼阁。
何千舟一直都认为人不应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河笙似乎从来不懂得这个道理,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执着于抢夺,譬如抢夺阿行跟小姨去国外生活的机会,譬如抢走何千舟手里这枚象征着白家次女身份的家族胸针。
“河笙小姐昨晚在聚会上玩得很开心吗?”何千舟翌日早上问昨夜晚归的钟叔。
“河笙小姐昨天晚上看起来开心极了,她在聚会结束后盛情邀请几个同学一起上车,然后醉醺醺地命令我这个司机把她们一一送回家里。”钟叔向何千舟汇报。
“那么你照做了吗?”何千舟一边把玩手里的银色胸针一边问钟叔。
“当然,我猜想这是她最后的狂欢。”钟叔看着何千舟手里的家族胸针冷哼一声。
钟文良从十几岁起就跟随父母为白家服务,白家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他太过于了解,无论是白凌羽还是何千舟,她们处理脏东西的时候从来都不经自己的手。她们会将蜜蜂活埋在花蜜里,她们会让金鱼溺死在水里,你越是渴望什么,越是依托什么,她们便会利用你的渴望一面为你铺陈华丽美梦,另一面在冰冷湖底为你深挖来日长眠的墓穴。白家长女的残忍中历来总是夹杂着潮湿阴冷的诗意,令人不寒而栗。
“何小姐,您的相片冲洗好了……只是一部分相片的内容较为血腥……您观看时候需要提前做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何千舟中午接到附近熟识的冲印店老板打来的一通电话。
何千舟猜想那些被称为血腥的相片一定与阿行身上的伤疤有关,便决定独自一个人先去看看,她一直想弄清阿行身上每一道疤痕的由来,但又深知重提旧事会惹阿行伤心,一如她不愿意别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小世。
阿行冲印出来的照片大抵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似乎是每次挨打之后留下的图片记录,最令何千舟感到不适的是几张右侧胸部受伤的相片。第一张是受伤之后血淋淋的伤处,第二张是已经缝合过的伤口,第三张是伤口愈合后拆下来的细线,何千舟凑近照片细看竟然是一段家用缝衣服的普通线绳。
第二组照片是一组中年男人的肖像,即便相片里的中年男人带着口罩,何千舟依旧可以通过轮廓与种种细节清晰辨认出那是自己父亲何大俊。照这样看来表弟阿衡并没有为了骗钱临时编故事,阿衡因为年代久远拿不出任何有效证据,阿行的相片恰好补足了何大俊出轨的物证。
第三组照片是阿行偷拍的小姨魏如念,大抵是因为偷拍的关系,魏如念的相片全程都是背影或是侧脸。六七年前魏如念的侧脸看起来远比现在年轻,那时她的背影看起来独立而又干练,像一颗郁郁葱葱的树。现在的她仿若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像路边一珠缺水的草。
第四组照片是在记录生活中各种境况之下产生的光影,譬如阳光透过窗棂折射在墙面,鱼缸里的水在壁纸上投射出粼粼波纹。何千舟在一张拍摄茶几水杯投影的相片中看到沙发上放着件校服,那件校服与浅唐学校新闻报道中河笙穿的上衣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沙发上这件校服遍是喷溅式血点。
何千舟抽走了那张拍摄到河笙校服的相片,它终有一天会派上用途。何千舟不知阿行为何突然想起冲洗这些陈年的旧胶卷,那孩子或许还在心中隐隐思念小姨魏如念吧,毕竟魏如念与阿行之间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又或许那孩子也想在照片中确认什么关键信息,譬如确认当年与魏如愿出轨的男人是否是何大俊。
阿行原本就怀疑河大俊就是当年那个频繁来家中的男人,何千舟表弟阿衡的话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怀疑。阿行需要利用这些相片来进行第二次确认,她必须十分谨慎地锁定对方的身份,假使认错了人恐怕会带来相当可怕的后果。
何千舟看着阿行将父亲河大俊带着口罩的各种相片在地板上依次排开,那孩子趴在地上仔细地一张张确认何大俊眉头与颈子上痣的位置。阿行确认过后便牵起何千舟的手领她到楼下何大俊的衣帽间。
那孩子抽出一张相片指了指衣柜中悬挂的衬衣,何千舟接过照片一看果然与照片中是同一件,阿行紧接着又抽出另外一张相片,她们几乎在河大俊衣柜里找到了所有与相片里穿着相对应的衣服。
何千舟在好几张照片里都能清楚地看见父亲惹眼的衬衫袖扣,稀有宝石上刻着一个运笔洒脱的“俊”字,全天下仅此一件,那是母亲为父亲定制的生日礼物,这对袖扣与何千舟姐妹的胸针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
“阿行,你一定因为他们之间存在过这种关系感到很受伤,但我希望你知道,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肮脏,我们的世俗与道德要求人们在进入婚姻之后从一而终,实际上能做到的人只有一小半,通常人们在拥有某件事物的时候不会感到满足,而是想要更多,这就是人性的贪婪之处。”
那孩子在拿到照片之后表情便像被刀割一般十分痛苦,痛苦到令何千舟想替阿行主动承担一部分。何千舟不知道十四岁的阿行究竟是否能理解这段话背后的含义,当年她自己也曾对出自母亲口中的这段话似懂非懂。
何千舟第一次听到这段话也是在阿行现在的年龄,当年十四岁的她发现母亲白凌羽出轨感觉天塌地陷,母亲却心平气和地对她讲出了上面的那一番话,仿若出轨并不是错,错在世俗与道德压抑了人们的天性。何千舟至今仍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在解释出轨时如此坦然,婚姻两个字似乎随着时间沦为了墙壁上挂钟一样的摆设。
傍晚何千舟照旧在笔记本电脑前处理电子邮件,阿行坐在何千舟旁边练习今天所学的汉字。阿行之前在数学方面学习得还不错,最近不知道为何计算能力突然退步了许多,何千舟一直都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明明她有很认真地在教,阿行也很努力地在听,偏偏每次测验的成绩都不尽人意。
何千舟处理完电子邮件便端起小学语文课本开始今天的听写,她依稀感觉到今天阿行有些不在状态,听写完毕过后阿行把田字格作业本藏在背后怎么也不肯上交,何千舟皱着眉头将作业本从阿行手里抢了过去,只见那页纸上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写着“何千舟”。
“我今天教你写的字一个都不记得?”何千舟的嗓音中透出几分凌厉。
阿行脸上又再次浮现出那种仿佛被切割一般的痛苦表情。
“现在我来抽查我们以前学过的内容,你最好不要给我交白卷!”何千舟马上又将以前学习的汉字内容对阿行进行了一次听写,阿行交上来的作业本上依旧只有三个字——何千舟,全部都是“何千舟”。
“别学了!你这种学习态度还学习什么,你知道我的时间多么宝贵吗,你知道我为了陪你学习推掉了多少重要安排吗,你这段时间以来是在愚弄我吗?”何千舟揪着耳朵将阿行拖拽到窗前。
“你以为我脾气很好吗,你以为我当真不会生气,你以为我的耐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千舟打开窗子将阿行的作业本与课本撕成碎片。
阿行双手扒着窗沿看那些印有许多文字的纸片如同白鸽一般在天空中飘扬,她好想也变成那些碎纸片当中的一员,她想被风卷起、飞舞、落地、成为垃圾、被清理、被掩埋、被分解……那样她就不会有思想,那样她就不会有渴望……渴望一个拥抱,渴望被摸摸头,渴望被亲吻,渴望被怜惜,渴望被安抚,渴望被关怀,渴望被疼爱,渴望被管束,渴望自己空洞的心被另外一个人来填满,她不懂破破烂烂的自己为什么会心存这样的贪念?
阿行不知道书本与纸张被撕碎的时候是否会感到疼痛,她只记得母亲拿着家里的针线为自己缝合右胸伤口时的那份恐惧。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若不是人,只是针线盒旁一摊零碎的破布。
魏如愿的身边站着那个手握滴血刀片的刽子手,母亲总是称呼那个男人为“俊哥”,阿行在伤口被缝合的过程中一直像条死鱼一般盯着他的面庞,盯着他眉头与颈子上的痣,她必须一辈子深深记牢仇人身体上的印记,她深信等自己长成有力量的大人后他们一定会重逢。
“你都变成哑巴了还不死心?”
“你写这些小纸条是打算向你爸爸告密?你爸爸知道我出轨对你有什么好处?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忤逆母亲的代价!”魏如愿一边唾骂一边颤抖着手为她缝合。
阿行八岁时自失去言语、失去痛感之后,又失去了所有关于汉字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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