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峥沿着聂锋经过的路线一路找过去。
“将军,前面就是绝魂谷,离聂将军要去的地方不远,可、可……”士兵用手指着,声音却颤抖起来。
卫峥已经眼尖地瞧到,前方不远处,歪斜倒塌的车辆,横七竖八倒地的战马,和一个个、以各种姿势躺着、卧着、趴着……却再也站不起来的、穿着梁军盔甲的人!
梅岭主峰,半山腰。
转至山的另一侧,远离了血腥的战场。
若是春天,此处本是观景绝佳处。
山下是一片梅谷,两山夹宽沟,方圆十几里,皆是野生梅林。
这应该是梅岭的精华地带,亦是梅岭的名字由来。
从上俯视下去,此时谷中堆满了厚厚的皑皑白雪,那些梅枝似从雪里伸出来的一般,清浅、淡雅,俨然一幅写实的水墨风景画。
若是爬上坡顶往下往远眺望,风景则有所不同,会看到那些梅树,或稀稀落落散播、或挤挤挨挨一处,当冬春之交时,必山花浪漫、梅雪相映,白的为主,红得、粉的、甚至绿的梅花散开间于其中……正是“梅花坼晓风,雪堆遍山中”的胜景。
这处地儿,以前来过。
很多年前的久远的记忆,竟然突然清晰如昨。
两人站在上面的坡顶处,脚下是深深的悬崖,她告诉自己,梅岭名字的由来,还告诉自己,最冷的天气里,有一种毒物便会出来,它们以食动物腐肉为生,而其分泌的毒液却极寒、无药可解……
近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斯人已逝,再无处觅芳踪!
……
如今的天气,便是这北国最冷的时候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呵!
倒是这场火,烧了这么久,让这空气都显得没那么沁冷了。
因为寒冷,将士们的出血点,血流便慢,正好利于救治,得赶紧治,还能活,否则,还要死不少人!
“元帅!元帅!援兵来了!“撒出去的斥候来报,脸上却没有喜色。
他知道部下们心里在想什么,战争刚结束,这友军,是捡功来了。
如今军队的风气,比不上二十年前,那时自己初掌大元帅职,前往各地边军和行台军,整顿军纪、开坛设教、训练比武、提升军队战力……
后来,自己主掌赤焰军,常年驻守北境,管得便少了;更是慢慢意识到皇帝的心思变了,他在剥离自己跟其他军队的紧密关系……自己就顺他的意,疏远了其他各部各支,除了穆琛还和自己多有书信往来,经常探讨战事战例……
如今有些将领贪权恋势、好大喜功,甚至怕苦怕累、贪生怕死……风气如此,不能光怨他们,后面且和景禹探讨——
遂吩咐身旁副将,“整队,迎接友军!“
谢玉到了,浑身重甲。
他一脸冷峻,身边伴随着多位中高级将领,以及未披战甲,仍是身着悬镜司首尊袍服的夏江。
这身与众不同的装扮,让其尽显江湖高士风范,不愧是皇帝最亲信的人。
他是和中军一起上来的。
谢玉站在坡下,仰望着远处坡上的林羡,光是那个身影,就已让他忌惮!
眼前浮现出四年前自己站在校场外围,观摩他点兵时的雄姿,那时的他,如同骄阳之子,让自己高不可攀,忿忿然,却无法靠近一分……
他慢慢举起了手臂:“诸将士听令!
“赤焰主帅林羡,率部谋逆,今奉皇命,就地诛杀!”
夏江瞳孔一缩。
皇上的回信内容是:“林羡谋逆,即刻捕获归京;将士无知无辜者,尽量招降,顽固者,就地诛杀!”
不过,他的处置,确实更好,要做,就要做绝,不留后患!
自己没有看错他!
虽然,自己和他,各有各的算盘,各自都想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是眼下,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羡和赤焰军,是他们共同的眼中钉!必须得全数拔掉!越快越好!
“什么???”
此刻站在谢玉旁边的将领们,大都是后续赶上来的,并不曾参加先头射杀聂锋的行动。谢玉为人又沉默寡语,和他们交流不多,说起来,大家也不是很熟。
看着不远处那群相互搀扶着才能站起来的将士,他们有些人正在脑补之前血腥的战争场面,有的还在腹诽:
“来晚了来晚了!这泼天的功劳,自己还能占到多少?”
“林帅可真是用火高手,烧死了那么多敌人,这可是大渝皇属军!我等在后面磨磨蹭蹭,也备了那么多火烧的物什,可这战斗都结束了,搞啥子用嘛?”
“谢将军到底不行啊,同是驸马爷,这水准还是差远了!我们以他为帅,恐怕啥功劳都捞不到啰!”
……
此刻猛听得谢玉如同自地狱里发出来的号令,还以为自己长途奔袭、眼花耳聋了!
“谢将军,搞错了吧?”
“谢将军,你刚说谁谋逆?”
“在胡咧咧什么?林羡谋逆?开什么玩笑!”
……
直到谢玉身边的侍卫拿刀剑直直指向自己的胸膛,才恍然醒悟这是玩真的,不是在做梦!
谢玉脸色极其难看,“谢某奉旨行事!林羡谋逆的实据已经送往京城,如今这是陛下的旨意!虎符在此,谁敢不听?”
他一手举起虎符。
有的将领还欲辩论几句,一旁的夏江从怀中取出那面“如朕亲临”的令牌,金色的祥龙腾云驾雾,威风凛凛,龙爪栩栩如生。
他高举着令牌绕众人一周,“此确为陛下旨意!吾等领旨奉谢将军为帅,谨遵谢将军号令!”
“同袍一场,大家都不过遵旨办事,不要逼我、对尔等动手!”谢玉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叫得最凶的那位,他是来自西境军的副将。此刻在谢玉凌厉至极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还有谁有意见?没有了?那么诸位,动手吧!杀……“
“啥?那边在说啥?你听见他说啥了么?”赤焰残兵刚刚才相互扶着站起来,准备迎接这支迟来的兄弟部队。
“听不清,诛杀啥的,都打完了再来讲这些……他们在下风头,我们在上,听不清!嗡嗡嗡地……“
“喂!老子们又累又饿,有吃的么?先拿点过来……别光站那儿磨磨唧唧的,过来!”有赤焰老兵自恃刚立了天大的功勋,不免有点兵油子的得瑟。
林羡站在那儿,尽管疲乏之极,仍如棵青松般挺立。
他居高临下看着谢玉他们。
倒不是他摆官威,连续三天三夜得不到一点休息,一直处于生死临界的紧张状态,那么多条性命的负担,国土山河的责任……沉沉压在身上,精神和□□的双重压力,早就让他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此刻稍稍放松下来,他的情形,并不比他的兵好,相反,如今脑壳发涨,心口的老伤隐隐作痛,四肢重得像不是自己的……自己亟需休息,哪怕片刻。
“他们、站那边干什么?还不过来?刚在叫什么?”他摇了摇头,摆脱眼前飞来飞去的金星,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随口问身边晃荡着胳膊的林殊。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还喊着诛杀……不知所谓!”林殊到底年轻,他带兵打扫完战场,过来平坦处躺下,才只歇了一刻钟,精神又有了。
“父亲,您还是歇一下吧,让我去应付他们……”
他和那些兵士们感受一样,觉得谢玉的援兵来得太晚了!否则,不至于死掉这么多同袍兄弟。
听不清坡下传来的话语声,他以为自己被前不久震天的喊杀声震坏了耳朵,抬起没伤着的那只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又拐过去,掏了另一侧。
下边突然哗变,林羡、林殊一凛,凝神望去,只见那些“友军”,却拿着刀枪,正杀将上来。
众人吃了一惊,难道斥候探错了,这是北燕军队?冒充了援军?!
以无心算有心、以精神饱满的算疲累至极的、以战力完整的算断肢残臂的……
这场屠杀,比之前和大渝那场,来得更容易、更直接也更血腥!
仓促间,赤焰将士们立即组织起反抗!
这些残兵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至极的战役,身上那股杀气还没来得及褪掉,立即挣扎起来投入战斗,气势仍在!
而被迫受命上来进攻的将士们,总是虚着点心,心中的疑虑犹存,挥刀的动作也就慢了……
这一下子,居然先斗了个势均力敌。
谢玉很清楚,这场战斗决不能持久,时间一长,就会产生变数。
他心中早已盘算过很久。
谢玉示意传令兵,“放火!用火攻!”
这些伤兵,虽然斗志顽强,经验丰富,但是腾挪不灵活呀,这一点,谢玉早就考虑到了。
早先的聂锋火烧大渝粮车给了他提示,后来林羡行油毡火攻之计大败大渝军队,更坚定了他的打算。
不得不说,他借鉴得不错!
此刻,他们在上,自己在下,只有火,是往上跑得最快的,所以火攻可能会起奇效!
林羡啊林羡,你绝不会料到,你竟然会受“火”的反噬吧?
一时火把纷纷飞来,虽然没有蘸油,但架不住数量多!
他们往人群扎堆的地方扔,而这些靠坐在一起的或躺在一起的,都是重伤员,躲都躲不开,一时鬼哭狼嚎,其状惨极!
林羡目眦尽裂!
他已经看清楚了,来的军队,虽然列装和赤焰军不一样,但也是大梁的军队,真的是“援军”!可是、为、什、么!
他们喊着我们“谋逆”?!
他的将士们,刚刚死里逃生的兄弟们,为了君恩、为了家国,跟敌人奋勇厮杀了三日三夜而致伤致残的儿郎们,为什么却被自己人喊着“谋逆”而杀戮?
他们互相帮忙拍打着火苗,想救同袍以危难,却让自己和好兄弟一起陷入火海;
他们在火焰里哀嚎,可是有的本身伤重的人,却连翻滚扑火都做不到!
他愤怒、心痛得无以复加,嘴里发出野狼般的嚎叫,抄起长枪,冲入“敌”阵,浑身的疲累一扫而光,如同进入无人之境!
林殊先于父帅,已冲向了战阵中央。他的目标是“斩首”,所以直直向着中军而去。
可是他的一手一脚已经不好使,踉踉跄跄挥舞着手中长枪,哪能穿过重重人墙!
谢玉站在人群后面,双眼沉沉看着他陷于阵中,不时被人砍中腿脚却又再顽强站起来,每前进一步都那么难……
这曾是京城最亮眼最明媚的少年郎,衔着金汤匙出生,受尽世人宠爱,尽享人间富贵,恣意、张扬,才华横溢,智勇双全,无数少年的偶像……也曾是自己渴望长成的样子!
可是,谁让你出生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庭?这就是你的命!
孩子,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父帅功高震主,拥兵自重;
要怪,就怪祁王太得人心、尾大不掉!
你们挡了四皇子的登基之路,也就挡了我的富贵之路;
你们让皇上又疑心又惧怕,寝食难安,才有我们施展的机会……
你们不死,谁死?
火,一处处,肆意地邪烧着;
谢玉带来的人,面对眼前这些,才从对敌战场上撤下来的“谋逆者们”,脑中不免泛起迷糊;
却更是在冲天杀戮的人间惨剧中,渐渐失去了清明,只知道随波逐流,依着上峰指令,挥刀!斩杀!
人性算什么?正义算什么?是非曲直谁来分辨?真相从来不需要我们去追寻考虑!
军人只要听从命令,便能升官发财!不听从指令,自己也会成为上峰祭旗之人!
将军说他们谋逆,那便是谋逆!真相是什么?管它是什么!正义已离自己太遥远!
眼前多杀一人,便能多得一份“功劳”!这才是杀戮的意义!
杀!杀!杀!
赤焰将士们怎么也没想到,一日之前大渝士兵们所遭受的惨剧,这么快就回报到自己身上,而且这是由自己人所施予的;
自己为什么要上战场?拿命搏杀的意义是什么?报君恩,是哪个君?卫家国,又是哪个家哪个国?
若是老天有眼,看到我们兄弟相残,如此惨烈,怕也要忍不住留下泪来……
强弩之末,终不能久;
赤焰军再难抵挡住……
无数人被烧死,或者被杀死再烧焦;
还能动的人,边战边退,往坡顶上去……
林楸随着林羡在人群中冲突,回头看到林殊被数十人围困,正陷于车轮战的泥淖,大喊一身回转扑去……
最后,用尽全力护着少帅脱身,自己却被背后一刀,捅了个透心凉!
他嘴里不停涌出血来,还在用嘶哑的喉咙喊:“少帅,快走,快走啊……”
“楸叔!”林殊张着嘴巴,哑得喊不出声。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十来岁的人,背过自己上街,陪过自己玩耍,说是侍从,实乃家人,后来升了将军,官职比自己还大,却对自己总是执家仆礼……今日,又为了自己而死!
他一阵心痛,口一张,呕出一口心头之血。
背后是绝壁悬崖,眼前是凶残同胞。
天色渐暗,火把也渐渐熄灭。四处混战,喊杀声变小了,变远了……
是喊不动了?还是没有人了?
四处尸体横陈。
林殊已经无法站立,只能用一个肩膀拄着手里的长枪,用另一只还能动的手,挥舞着短刀,试图保护自己,保护同袍;
眼看周围人纷纷倒下,越来越少……
“林殊!”身后有人一声长呼,他应声转身,一把长剑,直直刺入他的左胸!
林羡睁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睛,像是不相信眼前所见、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手中短刀落地,身体也随即倒下!
谢玉的心抖了一下,可立即缓过神来,他一把抽出长剑,不敢再看眼前这个曾笑嘻嘻唤自己“姨父”、如今倒在地上抽搐的血人……
他转身,再去做其他杀戮,脚下却踉跄了一下,行动仿佛没了目标和焦点……
……别怕!稳住!还有林羡呢?他在哪里?
林羡在不远处,亲眼目睹林殊被谢玉一剑所杀,他浑身血液似一下炸开,一脚踢开缠斗他的两个兵士,给他们各补上一枪后,自己却再也站不住,重重跌倒在地。
他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哑而痛楚的嚎叫,声音却低沉绝望,低不让人闻,而闻之让人落泪!
他挣扎了一下,仍是站不起来,索性以肘着地,向着儿子快速爬去。
然后,又把林殊拖着,往悬崖边挪。
林殊被晃得醒转过来,他一把死死抓住父帅的手,哑着喊:“父亲……“
“听着!“林羡脸色从未有过的严峻。
然此刻,他一向严厉的眼睛里还是透露出难舍的温情,他用手抹了一把儿子满是血污的脸。
“金丝甲穿了吗?”
看到儿子点了头,他露出满意的神色。
“听着!小殊,活下去,为了赤焰军,活下去!”
“父亲!父亲……”他只知道一声声地唤着,父亲,别丢下我,我们在一起!
林羡闭了闭眼睛,把两人抓牢的手用力松开……
“父亲——”他看到儿子张开的嘴,好像听到了儿子的叫声。
林殊的身影迅速下坠,身上还残留着几点火星,真是一个调皮的“小火人”啊……
小殊,但愿,你能获得一线生机!
对不住,小殊!父亲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
如果能活,只得你挑起这个重担!
别无选择,只有你,为我七万赤焰忠魂昭雪洗冤!
只有你,继承我赤焰风骨遗志,永护我家国江山无虞!
北风呼啸!老天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疾风携着狂雪,好似欲用这洁净的雪白来遮盖这人间的悲剧,又好似在为七万忠魂蒙冤而放声悲歌!
林羡拄着长枪,慢慢地站直身躯,回转过身。
身边已是只有三两战友,或卧或跪,委顿不堪,唯眼中仍燃着不屈的火焰。
而不远处,赤焰军旗虽破破烂烂,仍在白雪的映照下,在山顶烈烈飘扬。
“林帅……林……逆贼……他,可是要降?”谢玉旁边的一名将领抖索着声音问道,冷,太冷了啊,从外冷到里。
谢玉目视前方,只盯着前方伟岸的身影,他曾让自己那么遥不可及,如今亦不过尔尔。
“林羡,谋逆抗旨,拒不受降,就地剿灭!”
呵、呵……果是如此,终是如此!
非乃不懂……只是,若是重来,想必自己选择的,仍旧是同样的路。
想我爱国之心,浩浩如一;
为君死,为国亡,不怨不悔!
为大梁死,为百姓亡,理所应当;
只是,君,希望来世,当为明君。
他向南而望,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溯到年少时。
束发从军,霜角辕门,
碧血长枪,横槊凌云。
昔时少年,策马风流,
铁甲犹寒,无记离愁。
征途望断,不见烽烟,
提缰回首,江山入眸。
浮云变幻,乱世惊澜,
一笔千秋,后人心头。
《梅林风云》终于连载完毕,心中反而空荡荡的,无处着落。
两年构思,一载写就,四十万字,多少朝暮!
且歇一歇,再举笔爬格。
后面一篇是《苔》,现代文,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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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梅岭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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