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山间偶有鸟兽鸣啼。
半山腰火光围成一圈,朝中间不断缩拢,一队人马正围着五六个贼匪,附近有几个吓得发抖的小孩。
“再问一遍!上元之夜,你们可否在灯会上掳过一个小女孩?”说话之人声音虽平和,但无故叫人不寒而栗,仿佛凡事尽在掌控的久居高位者。
然而这话却出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之口,他清癯文弱,面皮白净俊秀,眼中却结满寒霜。
“没、没看到。”
贼人连连否认,“我们平时拐的都是男孩,小姑娘卖不出好价钱。”
少年不置可否,从马背上取下一把箭弩,对准了贼首。
贼首一看那小巧的弓弩,以为是小孩子的物件,没忍住扑哧一笑。
本还以为是哪路大罗神仙,谁知是富人家的小孩子出来过家家了,他心里有了主意,不如挟持了这少年,再趁机逃走。他爬到马前:“公子饶命,我错了!我再不拐骗小孩了!”
小公子垂眸看他,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天生自带和煦之色,瞧着似乎有所动容,贼人正想趁其不备把他扯下马,一枚短箭已不偏不倚射中他脖颈,离跳动的血管仅仅一寸。
贼头子捂着脖子滚在地上,伤口处传来麻意,他瞪大双眼——
箭上有毒!
在看到少年和煦的眉眼,他只觉这神仙似的面容比地狱罗刹还可怕,贼首不敢再轻敌,“公子饶命,我说,我说!!我把小姑娘藏山洞里了。”
小少年神色一凛,利落地翻身下马,冷声:“带我过去。”
*
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江窈虽已习惯,然而今日却很纳闷,本应毫无知觉的身体,为何此刻却能感觉到浑身无力?
意识明明已经消散了很久,为何突然清明起来,又能思考了?
但只有一瞬,她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后来竟然梦到幼时的事。
那是几岁的事来着?
七岁?九岁?
江窈实在是记得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一年上元节灯火辉煌,她骑在女护卫柔姨的脖子上逛灯会。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竟被贼人掳走、藏在山洞中,因为挣扎逃跑而被荆棘破了相,留下一道疤,因卖不出好价钱,被贼人卖给山中一农户。
那是对夫妇,常年住在山中,近乎与世隔绝,他们多年没有孩子,人牙子通过那对夫妇的亲戚寻到他们,称会为他们寻来一些没爹娘的小孩。
夫妇二人同江窈说,她家人养不起她,把他们送了人。
可江窈不信,她哭了好几日都不愿相信此事,更不愿叫两个陌生人爹娘,夫妇二人手足无措地哄了好几日,非但没能让她止住眼泪,反而更抵触。
夫妇二人便很少出现,让一个小少年来与她说话。小少年面皮白皙,举止斯文,不像山里的孩子。
他还生了双漂亮的桃花眼。
见到江窈的第一眼,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悲凉的神色。他说这家人姓姜,而他叫长生,是她的哥哥。
他们为她起了个名叫阿圆。
这夫妇俩看起来都不坏,叫姜叔的男人老实木讷,叫珍娘的妇人和善可亲。可在江窈心里,他们再好,也比不上柔姨,她想回家找柔姨。
可初到那家中时,她成天被锁在屋里,连窗都死死封住了。
根本出不去。
后来江窈学乖了,不再说要离开,珍娘看她似乎在慢慢接受这个家,逐步放宽了对她的约束,偶尔也会放她走出外屋去透一会气。
他们住在一间农家小院,院子后方有座山,远处也有连绵的山。
那位长生哥哥告诉她,这地方叫牙山村,还说从这到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条小道,仅够一人钻过去。
江窈记住了。
这村子虽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但邻里之间相互照应,拧得跟一股绳儿似的,并不好逃。江窈假意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很快在邻里玩开了。
唯独跟那位长生哥哥有些隔阂,他虽然和气,但太安静了,文弱沉郁的小少年,总心事重重,若即若离,每日里同她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这日是清明,珍娘和姜叔上山祭祖去了,顾及祖坟落在山顶,这俩孩子又都瘦弱,便把他们锁在家里。
长生会生火做饭,江窈不会,自告奋勇:“长生哥哥,我去摘菜。”摘完菜,她又说,“长生哥哥,我去茅厕。”
长生正忙蹲在灶前忙着生火,那几日多雨,柴禾湿气太重,不好点着,他忙得焦头烂额,头也不抬。
“好,早点回来。”
江窈一口答应下来,满心愧疚地往院子后方的茅厕走去,忍不住回头望了长生清瘦的背影一眼。
这位大哥哥脾性温和,长得也白净俊秀,她倒挺喜欢他,可她不愿被困在这里,更不愿喊对陌生夫妇作爹娘。
她来到屋后,这里是整个小院里院墙最矮的地方,后面有小径直通隔壁山头,唯一出口就在那座山上。
江窈踩着茅厕的木栏杆往上爬,攀到茅房顶上,越过了院墙。
她卯足了劲往山道上跑,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直跑了很久很久,到了一处半山腰的岔路口,从另一侧岔道边的灌木丛里,走出来一个人。
江窈先是一愣,而后撒开丫就跑,但没两步就被追上。
“别跑了,没用的。”
长生紧抓她的手腕,无奈地劝着,他再瘦弱,也好歹是个男孩子,又比江窈大了好几岁,她根本挣不开。
村子的出口就在对面的山腰,眼看着马上就能到那儿,只要钻了出去,就可以出去了找柔姨了!
就剩这么一点距离,就那么一点,却被他拦住了……
江窈手脚并用,同长生拉扯着,又是威胁又是求饶:“长生哥哥快松手!我要回家!求求你了……我不要当你家的孩子,也不当童养媳,你放手啊……大坏蛋!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长生面露不忍。
少年眼底漫上淡淡的怅然,可抓着她的手却丝毫不曾松动。
江窈又气又恨,对准他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连头发丝都在用力,长生痛得直皱眉,即便如此仍不松开半分。
见她宁死不从,他干脆攥着她的手在地上坐下来。
长生不说话,只任她哭闹抓挠,哪怕尖利的指甲将脸上抓出道道抓痕,他也不还手,当然也没松手。
后来实在被抓痛了,他才低声劝她:“回家吧,那边山口每日都有人守着,你出不去的。”
一听没了希望,江窈怔住了,眼泪汪汪地看着长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哇地一声再次哭起来。“来人啊!柔姨!快来救救我阿窈!”
长生捂住她的嘴,“你这会把邻里都招过来,他们比姜叔凶多了,要发现你逃跑,会把你捆回去打。”
一听要被打,江窈止住了叫嚷,抽着噎:“你怎么知道……”
长生垂下眼睫,沉默许久。
“我被抓住过。”
江窈惊呆了,她一直以为长生是这家的亲生孩子,因他一直喊姜叔珍婶爹娘,平日亦很孝顺,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分担家里的活计。
可长生却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跟你一样,是被拐带来的。”
他语气低落,但一看到她呆呆的神情,又被逗笑了,“我比你早来了两年,逃过很多次,姜叔没舍得打我,后来有次我跑到山口,被邻里逮住了。”
“然、然后呢?”江窈害怕地问。
“然后就被带回去了,他们说这些孩子不打一顿不服软,姜叔和珍婶下不去手,最后是那邻居代劳的。”
邻居看姜叔只花一两银子竟得了个这么漂亮的男孩,便眼红了,打的时候毫不留情,挨过那顿打后,长他在床上躺了俩月才好起来。
自那以后,长生就老实了。
说着,他挽起袖子,只见白净的手肘上,有几道斑驳的伤痕,看着都觉得疼,江窈捂住了嘴。
“疼不?”
长生放下袖子,“现在不疼了。”
她小心地问:“用什么打的?”
“荆棘鞭子,没见过吧,上面带着刺。”他说得平淡,江窈却听得心有余悸,又哭开了,见识到了厉害,她这次用力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那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长生没有回答。
或许,他也不敢答。
小少年只别过头,无言眺望山下稀疏的房舍,江窈亦随之望去。
那里正升起袅袅炊烟,炊烟之下,也许有其乐融融的一家子,也许有一个同样归家无望的孩子。
她抽泣声渐弱,靠在长生肩头打起了瞌睡,脑瓜在他肩头一点一点地轻点,小少年笑了:“这也能困?”
江窈只含糊道:“因为,梦里就可以回家了,对吧……”
长生没有回答。
那日,他背着她回去。
江窈在他背上半睡半醒,走着走着,到了家门口之时,他忽然停了下来,轻声安抚她。
“会有出去的那天的。”
……
梦断在这一刻。
江窈耳边只剩下少年那句话。
她再度陷入了昏睡,反反复复做着那个被拐走的梦。梦的次数多了,她的身上竟然有了知觉。
好像又活了过来一般。
可江窈清楚,她早已经死了。
死在那位素未谋面的状元郎府上,死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
如今应是魂魄还未彻底消散,
但还是忍不住幻想——
若人真的能重活一次,她会许愿重生在那年上元灯花夜。
她会待在家,半步不出门。
这样便不会被掳走。
她脸上不会留下令人耻笑的疤。
不会在山里遇见长生哥哥,在和他相依为命后,又被抛弃。
更不会因为自幼孤苦无依,一遇见那个姓李的就似暗夜中遇着灯,即便没那么喜欢他也不愿意离开他。
没有被拐,一切就不会发生。
希冀与幻想为江窈织了了一个美梦,她再次陷入沉睡。
*
“就是这个山洞。”
那贼头子捂着中箭的脖颈,毕恭毕敬地领着小公子和两个护卫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小公子举着火把,扒开洞口繁茂的灌木,见到了山洞里的情形。
洞中躺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
少年端凝着小女孩的眉眼,身子猛然一滞。那仍带着稚气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个与年龄不符、苍凉的笑容。
他蹲下身子,伸出微颤的手去触碰那昏睡的小人儿,却在将将碰到那圆嘟嘟的小脸时,手又猛地缩回去。
近乡更情怯。
隔了一世的记忆汹涌袭来,他眼眶泛红,最终还是未敢触碰她,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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