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即使是最能端的苍龙脸也有点木。
小凤凰噌的一下站起来，嘴唇发抖，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亦绯天只是淡然坐在那里，着手泡一杯茶。跟人间此时此刻发生的惨象相比他简直太过悠哉了，让人不由怀疑他的意图究竟是想拯救还是单纯爱看好戏。
是的，他也就徒弟死了的时候绷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一波大人，那之后便平静得与之前判若两人，就是青敛此时眉目间还眷着悲伤之意，身子坐在这里不时神游九万里外呢。
四位灵兽有一种“神君本应如此”的想法，可看着亦绯天所作所为，又说不出的古怪。说他装模作样故作坚强吧，倒也看不出刻意的痕迹，眼不红手不抖脸不青唇不白。
不说他们了，连青敛也是后知后觉慢了半拍，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亦绯天。
一面狐疑，又一面想，可是亦绯天行事不向来如此吗？
就是在南疆时候，他也是随意地把显影珠扔出来，光明正大地将其他人都当傻子，其他人照样无法说什么。
他也惯来会忍，认真起来连青敛也望尘莫及。与落川定下黑玫瑰契约的时候不也如此么？明明自己难受得要命，还笑吟吟地把吃食都推给了白瑕，一点看不出来真假。
那之后，他便知道，亦绯天表现出来的样子是绝对、绝对不能够轻信的。几世为人，这家伙已经是反复下油锅炸过的老油条了，真正的情绪根本不会摆出来。
一圈人之中，只有尘无咎站出来，接了他手中茶盏，随后垂了眸，一言不发地倒了里面的水，从芥子里取出一壶青梅酒。
倒水的时候亦绯天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什么也不说，青敛从中读出了不虞。
亦绯天很不耐烦，但很不耐烦地纵容了尘阁主的行为。
意识到这一点的青敛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看亦绯天依旧瘫着的神情，颇为不可思议。
尘无咎放下茶盏，手心已经红了，红里透白，一眼便知是烫的。
……几人看亦绯天的表情顿时复杂。
青敛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叫了一声：“师父？”
亦绯天抬起眼眸扫了他一眼，眼里闪过几分烦躁，头痛和难过，最后说道：“我说完这句话就走。”
这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连烂柯人都不咋呼叫唤了。
亦绯天捏了捏手中的茶盏，几乎没有解释的心思，按捺着性子简明扼要地说道：“长久以来，这个世界都处在封闭之中，但凡有灵智的生物死后都有可能化鬼，然而其中以人族生前怨气最重……鬼气过度无□□回，先以霜雪铸灵剑冰封净化，后封印无妄海镇压，以补一时动荡……然而无法使之回归平衡……新垣陌轩为首，镜宫为主场，开问心阵审判众生……镜宫幻镜尽数破碎，两柄灵剑先后离开封印地……青敛于北地取下压雪，解开地下最后一道镇压鬼怨的封印，鬼潮由此横空出世。”
一通话说得飞快，且云里雾里，说罢，也不管旁人能不能听明白，抬脚边走。
尘无咎起身道：“抱歉，他确实心情不太好，大家先讨论一下，有不清楚的回来再说。”
说完立刻追过去了。
几人：“……”
青敛看向四位灵兽加一个烂柯人，轻轻咳了咳：“我倒是大概都听明白了，就是不知是否如我所想，诸位前辈需要对对吗？”
苍龙起身拂拂衣摆：“不必。已经说得很清晰了。”
他们灵兽又不是若智。
青敛看着他的背影：“……苍龙大人一直如此……高贵冷艳么？”
小凤凰嘁了一声：“装，继续装。”
……
亦绯天一路跑到万壑楼后面，感觉再多说一句，他都得忍不住吐出来。
饶是如此，他也受不住了，只觉头昏脑胀难受得很，明明难受到想哭的地步，喉咙却干哑地诉说不了一个字。
是他经年压抑，最后连想表达也无法表达了吗？
……但之前做戏装样子也能哭出来，不是吗？
他压着喉咙，啊啊的呜咽两声，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地砸山壁上的爬山虎。山石嶙峋，一下就能把那双干净漂亮的手划出几道口子，鲜亮亮的血液就这么洒在暗沉的苍绿上，秾艳得触目惊心。
就是这样他还觉不够解气似的，还要再砸去，有股不见骨誓不罢休的架势。
但很快，一只手死死掯住他砸向爬山虎的手，不得再动弹分毫。
尘无咎此时整个人都压在他身前，如同禁锢在了方寸之间。
换做之前爱玩的亦绯天，被壁咚了会高兴得不得了，然而现在他却顾不上这个，只觉得很烦。
尘无咎也没比他高出多少，怎么压迫感就这么强，让他觉得自己很小似的。
尤其手还被狠狠摁着一点动不了，他更不高兴：“放手，你劲太大了。”
“我放手，你能不伤害自己吗？”
“我不过捶了两拳，怎么就伤害了？”
尘无咎拉过他鲜血淋漓的手，让他自己好好看看：“不疼啊？”
亦绯天扭头，嘴硬道：“不疼。”
尘无咎低头仔细一看，或许是受那半副神格的影响，虽然亦绯天现在的血还是红色的，没有变成夸张的金，但确实比正常人的血更鲜更亮一些。就是流出来之后会迅速变暗，也隐隐有些暗闪。
尘无咎：“……”好尊贵的血。不过金闪闪总比什么银闪紫血绿血更容易让人接受一点吧？至少看着不毒。
见亦绯天偷偷看他，被发现了就先发制人地恶狠狠瞪他一眼，尘无咎心下不由柔软了几分。
“想哭吗？我让你哭出来？”
亦绯天脸色大变，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咬牙切齿地骂：“无耻！”
尘无咎一脸莫名其妙，随后突然明白了，缓缓露出一个坏笑。
他慢慢把亦绯天的手拉到唇边，是一个会亲吻下去的姿态。
亦绯天倒没有阻止，尘无咎喜欢吻他的手，他也喜欢让他吻。那是轻轻的，很被捧着仰望着的吻，像羽毛一样挠得人心痒。只一个动作亦绯天就会安静下来，想起从前小神侍翘首盼望步步追随自己的画面。
……他早已认可离君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确实那般模样，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多少情深意重不在三千年等待煎熬之中，而是一个个轻轻缓缓的吻里面。
他对人的情绪如此敏感，尽管在他的体系里面爱与恨从不被划分为“情绪”，却太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懂到哪怕尘无咎什么都不说，他也能看清那丝丝缕缕纠缠着的情深如许。
被这样的爱意包裹着，他就没法张牙舞爪地抖出一身刺，只能无比厌弃又开心地任由自己变得温软。
尘无咎拿他没办法，他也拿尘无咎没办法。这是他们共同的默契：让你有手段控制我，但大事面前你要尊重我的决定。
如果这货不吃错药的话，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为他轻轻吻去手上的血，然后说不定还要温柔地腻歪一阵，亲亲抱抱地哄他。
但是……
尘无咎确实如他所愿那般吻了下来，但不是轻轻的，手上很快传来一阵刺痛。
“……”亦绯天木然片刻，那小小的刺痛一阵一阵传来，足以麻痹神经，让愚蠢的大脑误以为自己是在兴奋。
尘无咎……用他的尖牙把伤口咬得更开，然后将舌头伸了进去。
亦绯天骤然一缩，眼眸里溢满生理性泪水：“……不要，好痛。”
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舌头是凉凉软软的，接触血肉的时候甚至不会疼，还微微有点舒服。
但等反射弧弧过来，就突然有一下很痛，扯得受不了。
“不是想要这样吗？为什么还喊疼？”
亦绯天眨了眨眼睛，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又口是心非了？”尘无咎放开他的手，叹了口气，“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
“我只是气不过，哪知道你上来就要让人哭。”亦绯天皱着眉头收回手，稍微在边缘揉两下，伤口就开始快速愈合。
“我怕你难过得受不了。”
亦绯天扯了扯嘴角：“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脆弱？”
“嗯嗯嗯，小慕陈一个糖葫芦就可以拐走，但神明大人就不行了，神明大人看不上没有钱的，又送面具又送人，一会南下一会北上，追得好辛苦啊。高不高兴一个字都不说，叫人猜，自己心思又深，难猜的很。阿绯确定不是在为难我吗？”
亦绯天眼睛弯了弯，一个微笑还没展开就悄悄溜走。
他抿着唇，侧着脸贴上尘无咎的肩膀。不说话，也不发出声音，眼泪就浸透了尘无咎的衣裳。
尘无咎等他安安静静地哭完，哭完了亦绯天不让他看自己的脸，于是递去一方帕子。
“如果不是三千年前，我执意辟仙道，情况还不会恶化得这么快。尘无咎，终究是我做错了吧。”
“阿绯，这是你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与我承认离君的身份，我很高兴。”
逃避至今，这人终于接受了自己，不再消极寻死，怎么能不让他开心？
亦绯天收拾好自己，终于慢吞吞转过身来，顺手将帕子毁尸灭迹。
三千多岁的老狗尘阁主，在那一刹那，微不可查地心动了。
都说人痛哭的时候会很丑，亦绯天很看重自己的美貌，所以他能够理解对方为什么不想把那副样子给自己看见，神明大人比小孩也好不了多少，连在床上受不住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埋枕头里。
但是……
哭完的时候，那张脸生动非常。就如桃花经历露水，本就艳丽的颜色蒙上一层湿润的水意，反而显得更加柔软。
尘无咎伸手去捡他额前潮湿的发丝，温和地说：“你愿意为给众生机会，为人族辟仙道，是他们的缘法，因为凡人修道本身没有错。”
“自然，最后终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不是你的错。”
不知不觉70w了
给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们悄悄放个彩蛋
网易歌单《苍生（infinite）》放了一些我写这本书时常听的歌曲，不过希望大家去听的时候保持沉默不要提我和书（鞠躬.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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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苍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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