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一展开完毕，就已经有正好在附近的人试探着往上爬了。
亦绯天本不想把下放地点放到中心城市，然而和天道一个原理，他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间的帝王遭受不测，于是只能选择人群相对聚集的地方。至于离得远的百姓如何跑那么远的地方，在与四位灵兽商议后他决定开设一条支道，每个时辰随机刷新在中心城市百里外的一个地方。而唯一一个既不属于灵兽又拥有秩序管理权限的烂柯人，则是机动地去捞一些人。这个评判标准可以随他自己看着来，毕竟避世千年，他谁也不认识。
“就这样吧。”谋划既定，亦绯天感觉很累。
但凡资源有限，无法平铺，那么无论如何给都是会有失公平的。
他只能尽可能地给更多人活下去的机会，原则上天阶只会刷新在人多的地方，不重复不遗漏。至于他们能否意识到这点，又能否赶得上，那就不是他需要思考的事情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就算最后他能捞上来十万、二十万、百万的人，能活下来的终究是五万比万万的概率。
只有死这么多人，才能与鬼潮相抵，给最后五万人生存的可能。不然除非他去死，否则一个人也活不了。
除了人，没有谁希望他去死。
但人族，估计百分之九十九都会认为他一个换千万人活是笔划算买卖吧。
亦绯天怎么看怎么难受，然而终究无可奈何。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命令其他族类去救人，因为跟鬼潮对上其他族类也是会死的。
有力量都可以避鬼，只有人无法获得赦免。因为人总想要把获得不了力量的别人划分三六九等，把资源垄断。而有幸获得这样力量的人，又总是被背上“救人”的责任，最后成为死得最多的一部分人。
人太多了，人想要的太多了，冤孽太重了。
问题积累到最后，终究无解。
亦绯天已经想办法让镜宫那边打开世界间轮回，将鬼魂送到其他世界轮回。但鬼潮太多，世界间只能开一道缝的通道，这个通道神明在时一般是打开的，但……亦绯天毕竟缺席了三千年，他没有替代者天道也没有培育出新的接替人来，这事真是不提也罢。
通道两旁则是茫然一片虚空，充满层层罡风，如果就这么把它们送进去，那这些鬼也会被绞杀得魂飞魄散。
如果把他们全都杀死，灵性再生就会变成问题。对于一个封闭世界来说能产生灵智是很宝贵的资源，它往往代表一个新生世界的潜力和能产生的能量上限。已经产生出来的灵性和其他东西也是相伴相生的，鬼魂是另一个形态的灵性之物，如果没有这些鬼魂，也会产生新的崩塌点。
即使短期来说不会崩塌，但只要几百年，人们就会发现日子日子越过越艰难，甚至生出的孩子跟丧尸没什么两样，都是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
这事真的让人束手无策。在亦绯天开诚布公之前，四位灵兽也没想到情况差成这样。
但他们到底是灵兽，抛去人的立场，问题真是相当简单——稍微有点鬼魂溢出而已，而且鬼魂只是人族的特定形态，和其他物种又无关，那削点人就好了，就算只留几百个过个几代就生回来了，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只要世界保持平衡，后面想多繁荣就能有多繁荣。
但他们能这样看待，亦绯天却不能。他们亦不懂得亦绯天为什么不能，因为他们没当过人。
最后痛苦的还是只有亦绯天自己和亦绯天的爱人……不过算了，他们也不想对此说什么，照他们看，这种方案都算是皆大欢喜了。
小凤凰安慰亦绯天道：“其实只是角度问题，你站在我们角度想，哪怕少一个族类也不如何，你是我们千万族类的神明，不单单是人族的，替他们去死不是你的责任所在，维护世界平衡才是。”
亦绯天木着脸：“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现在需要做出选择，你们四个只能活一个，你们觉得选谁好？”
几个灵兽互相看了看，意见惊人地统一：“小凤凰。”“小凤凰吧。”“我选小凤凰。”
只有小凤凰选了苍龙。
四个面面相觑。
亦绯天问：“为什么？”
其他三个说：“因为他是你的，你不能没有凤凰和南疆，就像流云大陆不能没有流云阵，离宫不能没有万壑楼一样。”
亦绯天眸光微动：“但你们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天下四域缺一方守护都会陷入动荡不安。”
三人齐声：“你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亦绯天默了默，问小凤凰：“你为什么选择苍龙？”
小凤凰呆愣着说：“因为东国是你此生的故乡，你爱的人在意的人都在东方。”
亦绯天愣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小凤凰跟在他身边最久，兴许染上不少人味。他低头想了一会，觉得大差不差，“你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些人重要吗？”
四灵没有私心。谁死谁生他们看得很淡，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而活，也没有那么重要。
小凤凰讶然，随后看着亦绯天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想法，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受尽委屈，我们却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希望你开心。”
“如果能让你如愿以偿，我们谁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轻轻淡淡，却在亦绯天心中挑起了一波惊天骇浪。
你护着的未必爱你，你不护着的未必恨你。
一旁的烂柯人听到现在，终于开口说了句：“说来，四灵兽本就是为守护神明而存在的，守护天下才是顺便。也只有尊主会本末倒置反过来，宁愿自己牺牲也不愿诸位为之付出什么吧。”
尘无咎向他们摇了摇头，轻轻捏了捏亦绯天的手，对着他迷茫的眼神坚定地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绯，永远有人爱你。”
小凤凰绕得云里雾里，捂着脑袋一拍桌：“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你指个方向我们往哪打就得了，尊主寿庇天地德佑万灵，佑不到的都闭嘴想想自己配不配！”
青敛默了默，举手鼓掌，顺带毫无波澜地捧哏道：“不愧是神凰殿下，一锤定音振聋发聩。”
亦绯天觉得跟他们沟通真难搞，但又莫名心里很受用。
这通会议云里雾里地开完了，四位灵兽自顾自达成意见：实在不行他们挥挥爪子杀点鬼算了，总之不能再让亦绯天为难，谁作的妖谁承受反正神君大人必须好好呆着。
亦绯天哭笑不得地被推去休息，但果然这个夜晚注定是睡不着的。
明月半墙，直直照进前世寝殿的花窗，明亮如火。
他披着衣服推开门，就见尘无咎坐在回廊上。
“睡不着？”
亦绯天不答，按着衣襟慢慢走过来，坐到尘无咎身边，两人仅仅相隔咫尺，稍不留意就能吻上。
这种距离的亲昵两人都已经很习惯了，但像这般平静相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似乎也还是第一次。
“天道答应我，祂会替我解决魂魄去留的问题。我跟他提了地府轮转系统，祂觉得不错，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出现鬼潮鬼怨之类的问题了，黑玫瑰契约也要废除。”
“嗯，听起来很好。”
“这些年没有乱，是受你之功。若没有仙门时时除鬼，锁云阁约束鬼修，我已经不能想象人间会乱成什么样子。你真的有好好替我守护这个世间呢。”
亦绯天说着说着，微微笑起来，犹如轻波漾起了尘无咎的心。
那是清甜味道的笑意，纯粹得要让老魔头红了脸。
亦绯天坏心眼地凑近，轻若无声地说：“阁主大人了不起，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今夜，此时此刻，苍生受劫。花鸟虫鱼尽皆躲避，连流云大陆之上也安静沉默，不能幸免。
偏偏月色愈发动人，树影斑驳，一切静谧安详。时光与美好终于能够属于他。
那是人类的劫难，却是他数千年来难得可以享受的瞬息。悲欢此消彼长，却同样活着。
很不合时宜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亦绯天很不合时宜地，忽然有勇气开口。
今夜，他想聊聊自己。
他有种预感，如果有些话不说出来，那么他之后也不会有勇气去面对某些事物。
他脚放进水里，轻轻拨了拨，闹得池中游鱼惊逃。
深沉的蓝中带着灵动的红，夜凉如水，他的嗓音也如水一样温润清凉。
“像我这种人，是没资格做司命的。我厌看众生相，又趾高气昂，惯常以偏见度世人，以为万物皆负于我。
“社会，普罗大众……不能够理解我，不能包容一个心性有异于常人的异类，即便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做，也沉默无言地宣告他的死亡。
“那便是世界对我的残忍，而它甚至本不应对一个人如此残忍。
“我不能够细想神每次救世人，究竟是爱极了世人，还是恨极了世人。在镜宫里看前世的时候，即便最理智地去看，我心里依旧有两个声音在劝说我。
“一边，是说我不该救，因为我本就讨厌人，一向如此，不管是不是神都不能改变我恶劣的本性；
“而另一边，说我该救，与我是不是真的离君无关，我要救他们，仅因此生生而为人。”
亦绯天说着，那张被水光晃动着的容颜上轻轻绽开一朵桃花似的笑，笑中含着泪。
“尘无咎，我很差劲吧？
“贯彻欺骗，却要假惺惺地救赎什么，还要冠冕堂皇地称之为爱，骗自己，愿意为人们去死就是‘神爱世人’了，本质上却是无法爱上任何人。
“连自己都想杀死的人，只是一个自私自利者而已，有什么资格去做一个世界的，神明？
“但是我现在不想去死了。
“过去我在意每一个人，今后我不会再这样了。神爱世人，但只有人才会爱自己。
“你能接受我成为一种存在，不是人，也不是神，仅仅是‘亦绯天’的一种存在吗？”
尘无咎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五个字：碧霞映桃花。
无论哪一个轮回里，这个世界的神明，永远是这样的人。
明艳温柔，灼灼其华。
拂去万千浮华，依旧光彩磊落，晴空烈日，不带一丝阴霾。
所以，所有世界都爱祂。
这一人身上，有那么多矛盾的事情，仿佛集众生万籁于一体。
【当祂这样向你走过来时，你不能够拒绝祂。
因为顾千声，你就是为祂而生。
祂是唯一，也是苍生。你是一人，也是万象之声。】
他终于明白，天道所对他说的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听众生之声，也要看着眼前人。
——你属于祂，他也属于你。
他眸光闪动，轻轻揽住亦绯天：“当然，向来如此。”
亦绯天抱住他的脖子，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接受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就是如他所说的那样。
那个人爱离，爱慕陈绯，也爱亦绯天。
但只有他自己才作区分，那个爱他的人，不作区分。
亦绯天慢慢把头靠在尘无咎的肩膀上。
这个万籁俱静的末世之夜，他终究能与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
并且毫无芥蒂地说出那句：“我爱你，也爱这个世界。”
四灵兽：看不明白，但尊重
人类：你为什么不能拯救所有人
绯：想死
作者：不，你不想，我才想
写到本章，这本书的残酷程度淋漓尽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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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苍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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