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庭前柳（六）
梦中分隔两个世界全靠柳心实力雄厚，强行分割。如今他伤重，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过往，心神不稳，被分割的两个梦境世界不可避免的融合在了一起。
残局还未收拾的石桌，小巧精致的茅屋，屋檐下两个红灯笼微微摇晃，孩童“嗒嗒”的脚步声从这一边延伸到那一边，“……小柳……呜呜……”
那一声呼唤似乎将柳心从久远的痛苦里拉了出来。丑陋的厉鬼倏然抬起头颅，流血的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来。叶晏的血对他的压制开始消退，他直起脊背朝着茅屋的方向走了一步。
湛雪蹙眉，叶晏拉住他。
柳心离茅屋的台阶不过两步的距离，他走了一步停住了，孩子的脚步却似乎朝着门的方向来了。在韩昀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时，柳心迈出了第二步，同时韩昀拉开了门。
哭得惨兮兮的小花猫低头瞧去，烧得血肉模糊的脸抬头望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在脸上的孩子抹了抹眼睛，哭得通红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尖叫着望后退。许是被吓得狠了，脚一软便跌倒在了地上，饶是如此他依旧手脚并用的满面惊恐的往后退。
柳心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湛雪一看纵身几步上了台阶挡在韩昀身前，韩昀慌忙抓住他僧袍下摆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无声的长大嘴巴喊着：“小柳，小柳……”
拦不住湛雪叶晏便不拦了，事不关己似的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数着自己的符。
柳心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焦黑的骨头支棱着，不见一丝皮肉。他动了动唇：“韩昀，过来。”
声音依旧是他的声音，听着便觉得极和缓舒适。
韩昀呆住了，他吞了吞唾沫，怔了许久，开了开口终于发出了声音：“小柳？小柳呢？小柳去哪里了？”
柳心上了一格台阶，他伸出自己只剩下骨头的双手：“我在，你过来。”
韩昀打了个寒颤，猛的抱紧了湛雪的腿，闭上眼睛大喊道：“小柳，小柳，你快回来呀！我害怕！小柳！”
叶晏糟心的将符箓塞回兜里，用没染血的抓住柳心的手，强硬的拉了下来：“没看明白么。就你这幅鬼样子，人家不认你了。这么个东西你还惦记着干什么呀，好好投胎不舒服？”
湛雪不明白叶晏突然的态度改变，但听懂了叶晏话语中对柳心并无敌意。他俯下身欲拉起韩昀，却在碰触韩昀的那一刻眼前一晃，突然出现在了韩昀的房间。
术破了。不，不如说是柳心自己解开了。
韩昀还没有醒过来，而柳心的手就搭在韩昀的脖子上。湛雪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他一把掐住韩昀的脖子拖起来压在了墙壁上。
【杀了他。】
叶晏每一次使用血液都是极耗心神的，他一屁股靠坐在床边，觉得脑仁儿突突跳着疼。“就为了这么个人值得么？杀了他你就入不了轮回了。虽然他欠你一条命，你讨回来理所应当，但别忘了你已经死了，而他也早就轮回转世了。你杀了他，我身为这件事的负责人不管怎么说都得和你死磕。”
“不过魂飞魄散罢了。”柳心的声音还是十分的平静。“你叫……叶晏对不对？”
【杀了他。】
叶晏看到了柳心的记忆，同样的，以柳心的能为看到些许叶晏的过往也并不难。
叶晏瞅了眼昏迷不醒面露痛苦的韩昀：“有何指教？”
“你觉得我杀他不值得？”
“当然不值。你清醒着被火烧成了灰，他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死了，不公平。他死了还有下一世未来，甚至地府为了补偿他这一世早夭，下辈子肯定过得不错。你呢，永生永世都赔上了。”
“你说的不错。不公平。”
【柳心，杀了他。】
韩昀的脸色渐渐发青，柳心身上的血煞之气则越来越浓重。
湛雪捏着佛珠，一面觉得叶晏定有打算，一面又担忧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才八岁的孩子的鲜活而珍贵的性命。他已经竖起了手指。
叶晏道：“是啊，更不公平的是你恨不得他去死，就是怎么都舍不得。”
湛雪抿唇，望向了柳心。柳心背对着他，叶晏漫不经心的道：“人呢，总是每天喊着公平公平公平，可事实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公平这种东西从你一出生就不存在，到你死了也不会有。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金银不尽，有的却连一口饭都吃不饱，为什么有的人智商逆天有的人却连背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古诗都要抓破脑袋，为什么有的人皮囊美丽有的人却为人嫌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真是一想，为什么这三个字都要念得秃噜皮儿了。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柳心不应。他的脸修复了一半，半是丑陋不堪半是白净清秀。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柳心道，“我不信不服，拼了命的挣扎，好似是走出去了，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走了一样的道路。”
叶晏笑了：“你不爱他？”
柳心惊诧于他的直白，缓了片刻放下了手，将韩昀抱在怀里。他垂头望着孩子稚嫩的面容，思索了许久，道：“爱慕的，还是爱慕的。
【柳游风，杀了他。】
“是么，也不过是个辜负与被辜负的俗套爱情故事。”叶晏仰头靠在床边，慢悠悠的说道，“你恨他辜负了你。”
“自然。”柳心应答。
“那好。他欠了你理应该付出代价，只是这样杀了他不值得。我这里有一个方法你要不要听？”叶晏问。
柳心笑了，他垂着头，焦黑的指骨似是抚摸般虚虚的划过韩昀的眉眼。低低的笑声便是这样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的，一颗血色的水滴从他的眼睛里掉落在韩昀的脸上。
他倏然回头望着叶晏，嘴角微微抽搐：“你说的都很对，但于我，活着实在是件疲惫的事情。我没办法算值不值得，也有太多的事比活着重要。执念如此，早不是我想，便能放手的。”
叶晏从其中望见了释然，他似乎自己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了？】
柳心心中默道:【想清楚了。】
湛雪斟酌着道：“你虽凶煞，到底未沾人命，贫僧略通往生之术可消弭阴魂戾气。”
柳心摇头，他将韩昀抱回床上细细的盖好被子。指骨划过韩昀的眉眼留下血色的划痕。叶晏陡然一惊，百张符纸自房间四周升腾而起，封锁柳心所有退路。金色的卍字符文从门窗墙壁上浮现，将整个房间包裹的密不透风。
平和的假象瞬间被撕破。叶晏与湛雪需要时间恢复灵力布置封印，柳心也需要时间修复身体，于是心照不宣的暂时休战。若能和平解决，柳心甘愿被超度，那么皆大欢喜，他去轮回叶晏也解决了一桩生意。若不能，那么不是柳心从鬼王榜单上消失，就是他们两个无力再站起来。
柳心并不关心四周已经可以令他感到灼痛的法阵符箓。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指骨，五根焦黑的染着鲜血的指骨，每一根手指上的鲜血都约摸半截手指长。是韩昀的血，他都已经摸到了那颗小小的跳动着的心脏了。生机勃勃的，温暖又柔软的心脏，差一点点他就握在手心里了。
他迟疑片刻，还是将染血的手指举到了唇边。恰是此时，百张符箓瞬动，围绕着柳心飞速的旋转起来。柳心却似乎完全不担心，动作一顿未顿他专心致志的伸出舌尖舔舐着骨上的鲜血。
叶晏眉峰一蹙，为一个傅越席毁了一个柳心他于心难安。但是，柳心已然是厉鬼，还是一只千年的寻常鬼差天师难以驯服的厉鬼，一但他受了刺激暴起杀人，这个代价他们谁都受不起。可谁也不能让其他人为他们还没有做的事情负责，最好的方法还是度化他的怨气。至于轮不轮回，在于柳心自己。
“锁。”叶晏双手贴合无名指与小指手指穿插扣紧，口中吐出单字口诀。黄色的符箓凝成长长的绳索倏然拉紧。柳心却在这一刻化为一缕黑烟冲向窗户，绳索绷直紧紧跟随着他。
湛雪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无数的金色梵文从他口中飞出，密密麻麻，有如轻柔的云朵带着温暖却不灼目的光彩将黑烟托起，飘散在四周。
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下来，柳心在金色的经文中显出了身形。他的伤口竟然已经好了，不是虚假的以灵力怨气修复的表象，而是正真的修补死去的那一刻由身体带给灵魂的伤口。
沉厚庄重的梵音像是从天空中传来无处不在，佛音入耳，霎时间便使人觉神清目明。传闻佛的声音有五种清净相，即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为佛三十二相之一。湛雪没有出声，以纯净的灵力与佛性所诵读的经文带着净化与治愈的力量。
柳心眼眸一动，望向敛眉诵经的僧人。僧衣似雪不染尘埃，眉目沉静似天上来。他叹了口气，感受着身体里久违的温暖，手却毫不留情的抓碎了再生为人的美梦。
血黑色的煞气将金色的经文抓得支离破碎，金色的梵文如同散落的星辰星星点点消散。湛雪面色一白，柳心更是呕出了一口黑血。叶晏一直没有放松，绳索如电缠上柳心的手臂，符纸合成的绳索一旦缠上就会立即锁死。柳心想也不想五指成到沿着肩膀斩落一条手臂也要朝窗户冲去。卍字结界金华大亮，挡住了阴物去路。
湛雪已经拦住了柳心，还欲再诵往生咒，耳边却忽闻轻而快的铃铛声，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就此一声，柳心的身体就穿过了卍字结界，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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