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赤鸦,和煦倦懒。
已近晌午,安知虞正仰面躺在酸枝芭蕉叶镶理石的美人榻上,桑落指尖滚着热石,替她敷眼睛。
先前大哭一场,眼睛有些肿。
桃酥兴致勃勃的拍马屁,“郡主今早可太威风了,都瞧见四姑娘是一路哭着回院子去的哩。”
显然安和乔被责罚抄书百遍,精心思过,让小丫头觉得很是解气。往常郡主总是吃亏,心眼实在,性子又犟,从不肯对王爷服个软,回回在四姑娘跟前落下风。
原来郡主一哭,王爷还是会心软,到底是嫡女,想必在王爷心里,必然还是最疼爱的。
桃酥蹲在自家主子跟前,一边讨好的捏腿,一边两眼放光,“郡主可真聪明,居然猜到四姑娘今日要告状,昨夜早早就做了筹谋,看她们以后还敢编排郡主。”
安知虞闭着眼,懒洋洋开口,“你家郡主可是仙子,自然神机妙算。”
她不过是循着记忆,将计就计罢了。
桃酥又道:“燕世子可真是好人呐,不与郡主计较便罢,还以德报怨。”
安知虞:“......?”
好人?
想到前世宋惊唐的所作所为……好人一词,委实不配。
那少年此举,不过是形势所迫,绝非是真心帮她。但这回,她扭转了事情走向,未曾重蹈覆辙,兴许,不会再有前世灾祸。
只需想法子,彻底化解恩怨,往后也不再得罪他便是。
她今日虽相较以往有些反常,但最后一通哭闹不依不饶,也将刁蛮任性发挥得十成十了,应当不至于引人生疑。
且安知虞一直悄悄打量,王氏与安明若虽起先有些深思模样,但最后见她撒泼打诨非要雍宁王给个说法,眼底又是一派轻视不屑了。
未引人警惕便好。
敷了一阵,安知虞示意桑落停手,坐起身来,问:“瞧着可还肿?哥哥应该看不出来了吧?”
她昨日重生归来,就急切地想去找安知鹤,可一直脱不开身,捱到这会儿,已然耐心见底。
可她问这话,却让桑落与桃酥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不敢回答,最后默默垂下头。
大郎君在半年前,就已受伤眼盲,显然郡主至今还不愿面对。
其实话一出口,安知虞自己都愣了下,随即胸口一阵揪心的痛,亦不知为何,方才竟想的是兄长尚未盲眼那时。
她那光风霁月的哥哥,北唐朝广为流传的白鹤公子,其实是为救她,才盲了双眼。
如今,就算她哭肿了眼,哥哥也是看不见的。
她神情黯了下来,趿鞋下榻,提裙便朝外奔去,桑落与桃酥对视一眼,忙跟上。
一路穿过回廊,又过月牙门洞,至酹月居外,安知虞忽地驻步,似近乡情怯,她甚至不敢去推那道厚重的檀木门。
哥哥……
倒是梁嬷嬷先瞧见了她,忙招呼道:“三娘来了?怎的不进来,站那儿作甚。”
梁嬷嬷是顾王妃的陪嫁丫鬟,顾氏去后,便全心照顾兄妹二人,其实主要是照料安知虞,她性子浮躁些,安知鹤自幼便沉稳聪颖,无需操心。
只是半年前安知鹤盲眼后,梁嬷嬷便一直留在酹月居看顾了。
屋内传来一道温润声音,“可是阿虞来了?”
是哥哥的声音。
安知虞深吸一气,跨入门槛,对梁嬷嬷扬了个笑,便直奔屋内去。
屋内光线昏暗,窗牖紧闭,又有厚重帘幕遮挡光线。
十七岁的少年坐在琴案后,眼覆白绫,仍不掩清隽出尘的俊逸,他本如芝兰玉树,是众世家子弟之楷模,琴艺高绝,是各家少女们最倾慕的男子,如今却终日不见光,藏于阴暗处。
太医说,他眼睛不宜见光,精心调养,或有复明之机。
安知虞只觉眼眶泛酸,濛濛起了一层雾,扑进兄长怀中,久久未语。
是她不好,是她害哥哥至此。
安知鹤失明是去岁中秋夜时,因从阁楼摔下来,头部受重创导致的,而本该被推下楼的人,是安知虞才对,是哥哥将她牢牢护在怀里,替她挡下这一劫。
“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阿虞了?”女孩儿扑进怀中,他下意识伸臂揽住,虽看不见,但于声音气息却很敏锐,隐隐能感觉到,妹妹的情绪似乎不对劲。
“没人能欺负阿虞。”安知虞埋头在他怀里,声音闷闷传来,带着细微的哽咽,“就是想哥哥了。”
前世的她,不仅没心没肺,还愚蠢至极,一点儿也不懂体谅人。后来行事愈发骄纵肆意,安知鹤也会严苛管教她,而安知虞却嫌他烦,甚至一气之下还说出些甚是伤人的话。
你都看不见了,先管好你自己吧,还跑来管我。
她不知道自己甩脸色走后,哥哥会有多难过,只是事后冷静下来,便揪心不已,只是拉不下面子去认错。心想着,到底的至亲兄妹,哥哥总不会真的与她置气。
直到后来,她将与宋临大婚时,兄长却突然失踪,而接二连三的变故,直到死前,她都未曾来得及跟兄长认个错,这才是最为悔恨之事。
哥哥那么好,待她如珍如宝,可她却是伤他最深的人。
重新回来后,即便见到亲生父亲,即便见到昔日仇敌,也未曾失控过。原来,就算是死过一回,可在哥哥跟前,她依旧会变成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情绪的崩溃仅在一瞬间。
她好怕所谓的重生,只是临死的不甘而产生的幻觉,那种失而复得时,又担忧梦境破碎的害怕,在心头交织成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于是在抱紧安知鹤的那刻,眼泪几乎是,不受控的喷涌而出,“哥哥,阿虞回来了。”
是重生一世也好,是做了一场荒唐梦也罢,既然上苍予她此机缘,那且记着吧,那些账,她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负她者,令他痛失所爱。
欺她者,让其悔恨终生。
害她者,必将众叛亲离。
安知虞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眼前人,只有在兄长身边,她才是那个被当作至宝的小郡主,没有厌恶与害怕,只有喜爱。这世上,仅此一人,是与她一母同胞的,血缘至亲呀。
“对不起哥哥,往后阿虞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真的,再也不会了......”
这辈子,她绝对绝对,不会让哥哥再受到半分伤害,无论那个想要害哥哥的人是谁,她都将以命来护。
小姑娘哭可忘我,眼泪鼻涕糊在他胸口衣袍,哭得泪眼朦胧。就连一旁的桑落桃酥,瞧着自家小主子这般,都红了眼眶。
安知鹤毫不介怀,只是搂着人,安抚的轻拍其背,以为是今早之事,让小姑娘受了委屈。由她发泄完,渐渐止了声儿,才接过梁嬷嬷递来的帕子,摸索着去帮小姑娘擦眼泪。
安知虞哭完一通,好似将昨日积攒的惊慌和害怕,以及前世安知鹤失踪后的思念和悔恨,化作泪水,滚落了去。
早上虽也哭过,但那不走心,只是做戏。不过,一上午连着哭了两回,这会儿眼睛倒真肿得跟核桃似的,鼻音也重。
小姑娘抽噎着,吸了吸鼻子,“哥哥,鼻涕擦脸上了......”
安知鹤手一顿,失笑,“那阿虞自己擦,哥哥看不见。”
倒是一旁的梁嬷嬷忍不住上前,又一壁让桑落端清水来,一壁唤来风曲,“扶鹤哥儿去换件外袍。”
重新拿了帕子替安知虞擦拭,笑侃一句:“如今都是已及笈的姑娘了,怎还跟小孩儿似的,不害臊。”
安知虞肿着双核桃眼,又抱了抱梁嬷嬷,喃喃自语,“我好高兴,哥哥也在,嬷嬷也在。”
“今儿怎么了,这般粘人……”梁嬷嬷想到什么,顿了顿,转头问桃酥,“早晨王爷责骂三娘了?”
梁嬷嬷待兄妹二人视如己出,是真正瞧着兄妹俩长大,可没少操心,顾王妃离世后,便如半个娘亲般,是以一惯唤的是三娘,而非郡主。
桃酥连忙摇头,忍不住兴奋起来,“嬷嬷是没瞧见,今早郡主可威风哩,把兰汀院那位杀得片甲不留,哼,让她成天就晓得告状。”
话音刚落,便收到梁嬷嬷一个责备眼神,“让你们跟在郡主身边,是要引郡主往正道上去,可不许怂恿主子胡闹。”
被这眼神一瞪,桃酥立马蔫了,诺诺应下。
桑落端来热水,梁嬷嬷缴了帕子,细心给小姑娘捂眼睛消肿,不免念叨,“既没挨骂,那哭什么?谁给你委屈受了?”
自家孩子永远都是宝,打不得骂不得的。
“谁敢给我委屈受呀。”安知虞乖巧地仰着头,任由梁嬷嬷摆弄,带着小鼻音,哼唧一句,“女儿家嘛,每月总有几日心里觉着委屈,哭一回便好啦。”
“这鬼丫头……”
等热敷了几回,眼睛方才没觉着胀了。
待安知鹤换了件外袍出来,安知虞凑上去,“哥哥,你方才在作甚么呀?”
安知鹤微顿了瞬,才回道:“闲来无事,抚琴消遣罢了。”
可从院外进来这一路,她是一声琴音没听见,心中知晓他在说谎,但并未戳破。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日日关在昏暗屋子里,明明心里难受,但他从不在安知虞面前显露。
作为兄长,他永远都是在保护妹妹,不让她担心忧虑。
哥哥是这世间最好的哥哥。
安知虞抿唇,扶着人重新坐回琴案后,“哥哥,不如你教我弹琴吧,阿虞想学。”
“你不是素来不喜琴棋诗书,怎想学琴了?”许是猜出她是想让自己有事可做,但安知鹤却不愿见她勉强自己。
“就是想学了嘛,外面那些人不也总笑话我不学无术,以往是阿虞贪玩不懂事,如今长大了,也知不该那般任性。再说,‘天下第一琴’来教我,说出去多有面儿。”
安知虞的确是怕哥哥再这样下去,闷出病来,但也确实想学了。
既然不想重蹈覆辙,那她就不能如前世那般,继续当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郡主,那么多的门阀贵女,都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她们难道是真的喜爱吗?怕也未必。
但在这世间,人要想活得潇洒自在,也是需要实力和能力支撑的,而学问,见识和教养这些东西,注定是要成为实力的一份子。
“谁说你不学无术,你自幼绘画天赋过人,只是懒怠不肯专研。”安知鹤抬手拨弦,话里略有失意,“可惜,往后哥哥再瞧不见阿虞画的小老虎了。”
安知虞急忙道:“怎会!太医说了,精心调养便能复原,哥哥肯定能看见的!”
“嗯,定能看见。”不想让妹妹忧心,他很快收敛起情绪,略微弯唇,转开话茬,“跟我学琴可是要吃苦头的,可想好了?”
“哼,哥哥也太小瞧人了,我若想学什么,必然是能学好的。”
安知鹤点头:“既如此,曲风,去寻把戒尺来。”
“呜,不行!曲风不许去!”
宠妹狂魔安知鹤上线!呜呜呜这一世哥哥要好好的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奈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2453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兄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