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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何年

夜色浓重,月都一处偏僻的宅邸。

青衣男子临灯端坐,几息间,他的身侧就悄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殿下,月承颐定于七日后辰时出宫朝觐,属下已在路上尽数安排好死士,定不会让他活着抵达大夏。”

来人恭敬地垂手回禀,月承澜闻言抬眸一瞥,暗卫便会意地献上绢图展开,正欲详细禀报他们在月承颐一行中的预设布点。突然,门“嘎吱”一声被匆匆推开,来人急步上前,附耳在月承澜旁低语。

“——哦,回来了?”

捧着绢图的暗卫不敢抬头,心下却敏锐地发现主子的声音变了调,谁回来了?

“那就去会一会咱们的乌家大小姐吧——”

什么?!

暗卫骇然,那乌家大小姐不是在五年前就因乌云朝叛国一事以身殉平民愤,听主子这话,她没死,现在还回到月都了?那主子让他知道此事,岂不是——

“主子,”暗卫甫一开口就“唔——”地余声全消。

他低下头,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穿胸而过,倏忽间心脉尽断,倒下前他听到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叹息,带着丝淡漠。

“忘了让你先出去了,真是可惜。”

……

晚间才在中人的催促中定下了一间民居,乌云缨草草歇下却在夜半时被周遭的笙歌惊醒。因着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了许久也睡不着,索性也就披衣起了身。

她推开窗,料峭的春风透着股子薄情裹入,微冷。明月高悬,摘星楼浮缀在点点灯火中,隔着沉暗的夜雾,她虽看不清却也知道那是今夜整个月都最热闹的所在,所有人都在庆贺月西,不,西诏的未来。

与她无关的未来。

白日里得阿七出门打听,乌云缨这才知道了原来在月西民众的心中,自己五年前就已死了,而乌氏剩余的族人也于当年全都退居乌城,多年未有新讯。

——乌家,已经是尘封的过去了。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忽的,一道男声从乌云缨背后传来,明明声音低冷,却又好似有着说不出的关切。

“唔,让我猜猜,是在想你那月都一心为民为公的好夫君?”半讽的话语稍顿,转而又是几声晒笑,“不不不,应该是在想大夏的那位新夫君吧。毕竟,他可是违背约定,私下放走了你。”

乌云缨骇然,转身回头,只见屏风旁站着一个人。月光疏凉从推开的窗柩中洒了进来,虽不甚明亮,却也照晰了来人,凤眸微眯,嘴角轻挑。

“——大皇兄?”

“缨儿,我早就和你说过,月承颐绝非良人,你看,我没骗你吧。”月承澜轻笑,又一下子敛了笑意,眉间变得冷漠。“如若不是当年你执意嫁与他,他又如何能在储位一争上胜我。”

乌云缨只是低头沉默着。

“缨儿,有时我真是搞不懂,到底你是真的不知道真相一直被蒙骗着,还是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在自欺欺人?”

乌云缨的心莫名一颤,“什么真相?”

看她不似作伪的着急,月承澜反倒卖起了关子,“你是想先听哪一个?是你父亲战死的真相,还是你弟弟叛国的真相,抑或是你被献美的真相?”

乌云缨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父亲……阿朝……她……

“全部,我要知道全部!”乌云缨紧紧攥上月承澜的衣袖,血色的双眸死死地盯住,“告诉我!”

“全部?”月承澜虚扶上乌云缨,漫不经心地缠一鬓青丝卷在掌中,“缨儿,即使知道了全部,你又能怎样呢?”

“不如,你与我联手,我帮你报仇,如何?”

“联手?你不过也是将我当做工具,好成就你自己的事业,你与月承颐并无什么不同,一丘之貉!”

月承澜闻言眼神倏冷,“一丘之貉?”

他冷笑了一声,忽地一只手钳住乌云缨,一只手从屏风旁取过腰帛,不容反抗地缠上乌云缨的脖颈。

“放开我……月承澜……阿七……”乌云缨挣扎地叫喊着,就没有任何回应。长长的腰帛缠绕在脖颈上,一寸寸收紧,她用力地扯出间隙,齿间一字一蹦,“月承澜,你……你是先太子血脉……”

月承澜脸色一变,用力的双手也收力停下,乌云缨得以挣脱,推开人倒跌落在一旁,急促地喘息干呛得她咳嗽不止,只不过没一息的时间,一只手就又揪住了她的头发,让她不由疼痛上仰。

“所以,这就是当年你拒绝我的原因?”

“因为我是先太子血脉,所以你们乌氏一族要秉持正统,扶持月承颐。”

“那我告诉你,你父亲战亡是因为三军不发,安家要独掌兵权。你弟弟叛国是因为月承颐想要黑云骑。至于你,要不是韩彦离亲自出面,五年前,你就会被祭旗。”

“怎么样?你乌家所托的是良人,是不是?是不是!”

一声声话语猛然砸了过来,乌云缨已然听不清,怎么会?怎么会!

“还有你那孩子,早就融血祭了巫庙。小小的一只,也是可怜,好像还未足月呢吧。”

乌云缨连连摇头,好似刚找回舌口,“不……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相信?那就等你下去,好好地问问他们吧。”月承澜笑得狂狷,长手一伸再次捞起腰帛拉拽,“缨儿,你放心,虽然你不愿与我联手,但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我还是会为你报仇的。”

“曾经的将军之女、太子侧妃被献给大夏节度使求援,一夕得知父陨弟亡竟都是曾经枕边人勾结莽苍定下的阴谋。值月西朝觐在即,不忍大夏宗国、西诏臣民为月承颐这贼子蒙蔽出逃归回,无奈势微力乏门无,只能自挂巫庙血书陈情。”

“缨儿,你觉得,这样可好?”

不好!

乌云缨抓着缠绕在脖颈上的腰帛挣扎喘息,指间鲜血淋漓。愤恨像燎原的火在她心里烧开,窒息让她的意识渐渐消散,可她还是能听到自己牙齿撕磨的吱咯声。

那是她的不甘,明明,她才刚刚知道了真相。

她不要死,死的不应该是她!

……

不知哪儿突然来了力气,乌云缨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嫩黄色的承尘,缠枝花草雕花下的红绸鱼灯,在明亮刺眼的日光中罩上了一层虚幻。

“姐姐,你醒啦?”

稚童狡黠地探头靠了过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眉,圆圆的眼,歪着头,抱着一只橘色狸猫,无辜惹怜。

“阿朝——”

乌云缨喃喃,她还是死了吗?所以才会看到小时候的阿朝。

“嗯,小朝带狸奴找姐姐。姐姐,快起来,咱们一起玩。”乌云朝双手抱着狸猫作揖,一脸讨好。

不对,不是梦!

幼时,家中确是养过一只狸猫,可因为抓伤了月承澜便被内侍叫人打死了,她虽记得这事,但猫儿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

可现在,她甚至看清了狸猫爪尖的白毛。

“喵——”

“姐姐?”

乌云缨猛地起身紧紧抱住了乌云朝。

“姐姐,你怎么了?”衣襟旁的热意让乌云朝吓坏了,他张皇地向外喊道:“白芨,白芨,你快来,姐姐哭了,姐姐哭了!”

不过片刻,慌张的脚步声就从珠帘外渐近,“小姐,您怎么了?”

乌云缨抬头,眼前的女子不是那个总带着几分沧桑愁绪的白姑姑,而是灵秀可人、天真烂漫的小娘子,日光照在她身上勃勃生机。

白芨……

如果月承澜说的是真的,她的孩子还未足月就融血祭了巫庙,那白芨,月承颐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怕是,也早早就随孩子一起去了。

也是,如若不是这样,当年她离月宫,白芨怎么会不来送她呢。

她若是在的话,怎么会不送她呢——

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就全都涌了上来,乌云缨如幼童般伸出双手抱住白芨,放声大哭,“白芨,白芨……”

声声力竭中,是她无边的痛、恨,以及悔。

“小姐,可是梦魇住了?没事的,白芨在,不怕啊。”白芨抱过乌云缨,轻轻地拍着怀里的人柔声安慰着。

乌云缨不说话,只是摇头。

白芨,不是梦魇,是地狱,阿鼻地狱。

不过,她却不会再害怕了。

……

乌云朝坐在榻上,伸手逗着猫,还是有些不放心,“姐姐,你真的没事了吗?”刚刚突然哭了不说,现在又一直看着他不说话,好奇怪啊。

“我没事。”乌云缨揉过好奇的小脑袋,“不过做了个噩梦,一时被魇住了。”

白芨一推门就见姐弟二人正坐在塌旁与狸奴调乐,她心下稍安,走上前将手中的一叠书章递上,轻声道:“小姐,府中现有的时录邸报我都取回来了。”

“好。”乌云缨一边接过一边朝乌云朝道:“阿朝,姐姐想一个人静会儿,让白芨陪你和狸奴去院里玩会儿,好吗?”

“好!”

很快,白芨就带着乌云朝出了门。乌云缨依次按照时间排列了书章查阅,终于找着了那个名字。

弘庆五年夏,皇城司校尉安怀瑜领兵对阵琅北,胜,封明威将军。

“皇城司。”

难道说,安秉怀沾手乌家兵权有国主的暗中授意?如果是国主,那她要如何应对?父亲要如何应对?

对!她得先联系父亲,让他知道莽苍即将来犯,做好万全准备才是。

乌云缨推开书章,展宣执笔:父亲亲启,弘庆六年冬,您以身殉——

如果这封信平安送至西关,父亲会信吗?如果这封信被旁人截获,会不会弄巧成拙,甚至打草惊蛇?

一想到此,乌云缨的笔尖顿住,瞬间纸上团出一云黑墨。

……

“小姐,未时了。是不是先用膳?小公子还在等您呢。”门外传来白芨的询问,乌云缨从愣怔间回神。

未时了?

乌云缨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僵麻,她缓慢地推开房门,一道风卷起了她的裙摆,院中树影婆娑,落叶纷飞。

秋已至。

“白芨,用完膳后让松伯来见我。”

白芨闻言却面露迟疑,“小姐,时值秋收别庄有人闹事,又适逢国后娘娘千秋在即,故而昨日松管家带人去了城郊的庄子还未归府。现下,是即刻派人去寻吗?”

乌云缨心下一沉,只觉得浑身爬满了寒意,侵袭起阵阵战栗。

国后千秋?

“白芨,今岁……是何年?”

“弘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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