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微颤,低回哀婉,如泣如诉,建明帝如遭重击一般脚下踉跄,慌忙扶住龙椅才稳住身形,愤怒的气焰被悲痛懊悔浇灭,宽厚的脊背变得佝偻,如同迟暮老人。
姜妁喘着气坐回椅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左手,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再见建明帝时能足够平心静气,没想到仍旧是恨不得想将他千刀万剐。
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随即再睁开眼时,眼眸中的怨恨消失殆尽,彻骨的悲恸取而代之。
下一瞬便听姜妁冷声道:“儿臣口无遮拦,请父皇降罪。”
建明帝一怔,他听见了姜妁那似是冷硬的话语中隐忍的泣音。
这么多年了,他与姜妁每每提起早逝的嫡后以及那无缘得见的孩儿,两人便是剑拔弩张,他以愤怒掩藏愧疚,姜妁便以怨恨相对,任他打骂责罚,姜妁从不示弱半分,两人争执最严重时,失手打翻的烛台烧毁了他从前的寝殿。
这是第一回,建明帝真切的感受到他这个早年丧母,孤苦半生的女儿那如同刺猬竖起的尖刺覆盖下,满目疮痍的心。
建明帝不自觉的颤着手,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在高大龙椅的衬托下,他微弯的脊背如同老朽般佝偻,他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罢了。
“妁儿,你……莫怪父皇疑你,实在是……你才与棣儿有龃龉,又一反常态在府中闭门谢客……”
良久,建明帝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是了,因盛暑将至,自上回容涣来寻她上学后,太学便开始放旬假,建明帝早早便令礼部筹备今年前往甘泉行宫避暑的事宜。
为了能与帝王随行,无论皇子公主,还是后妃内侍,无不绞尽脑汁在建明帝跟前露脸,唯有平日里幺蛾子不断的姜妁如同转了性一般,缩在公主府不声不响,加之她与姜延前几日的夺爱之仇人尽皆知,她这般反常是人都觉得可疑,更何况生性多疑的建明帝。
姜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原来儿臣在气头上时,曾说过要父皇付出代价的话,您真信了!”
建明帝呼吸微滞,因被洞穿了心思而狼狈反驳道:“你也说是气头上的口不择言,朕并不曾将此话放在心上!”
姜妁一哂:“您说没有就没有吧,您说儿臣闭门谢客可疑,可不是您要儿臣回府闭门思过吗?儿臣谨遵圣旨还守出个杀人大罪来?”
建明帝被她一串反问逼得反应不过来,他确实因姜妁与姜延的争执令她闭门思过,却从未想过她当真会乖乖待在公主府,毕竟比之他另外几个公主,姜妁实在是称不上乖巧,甚至本就叛逆桀骜。
加之她那如同榄罪一般的狠话,建明帝在得知姜延遇刺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的怀疑上了姜妁。
建明帝吃吃半响,颇为无措的抬头望向姜妁,见她还坐在原地,不知为何陡然松了口气,嗫嚅道:“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开口便要儿臣解释,儿臣不知您所问为何,随后您又质问儿臣是否指使人刺杀姜延,难道在您心里这不是已经将儿臣定罪,认定儿臣便是刺杀姜延的幕后主使吗?”
姜妁遥遥望着建明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水润的眸中像是蓄满了泪。
建明帝有一瞬间恍惚,仿佛记忆中那个时常穿着身紫菀色宫装的女子,正双目含泪的站在他面前,声声泣血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以及她拖着那一袭被鲜血染得暗沉的菀色跪在雪地里,暗红的血氤氲满地,带着尚幼的姜妁扯着他的龙袍,母女俩一声声不住的哀求他,求他放过那个嚎啕大哭的无辜孩子,那个死在他手里的亲生儿子。
建明帝茫然的看着记忆中的自己,满脸狠厉的将那一团弱小的温热高高举起,狠掷在地上。
看着她不顾刚刚生产后身子的破败,在雪地里蹒跚着向那哭声渐弱的襁褓爬去,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红,悲恸哀切的哭声响彻冷宫。
建明帝蓦然回神,近乎恐慌的看向自己双手,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复又张皇抬头,什么泼天大雪,什么血色弥漫,通通消失无踪,唯有穿着菀色衣衫的姜妁仍旧坐在原地,遥遥的望着他。
“你若好好与朕说话,朕也不会……”建明帝张了张嘴,下意识找借口撇清自己,又道:“你这刚强的性子,半点不像朕,真是随了你母妃,宁折不弯受不得半点冤枉。”
听他这怀念的语气,姜妁心里阵阵作呕,好不容易酝酿的哀容再也装不下去,垮着冰冷的一张脸,肃声道:“若父皇认为此事是儿臣所为,要杀要剐儿臣绝无二言。”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建明帝有一瞬迟疑,缓声问道。
姜妁面上的笑容惨淡,反问道:“儿臣若说不是,父皇您可信?”
建明帝又是一阵恍惚,似是瞧见白菀也在问他。
“若我说不是,你可信?”
记忆中的自己极其残忍的将白菀掌掴在地,他不信,不信那个孩子是他的,不信白菀从未背叛自己。
建明帝痛苦得忍不住闭上眼,双手也颤抖着覆在眼前,过了许久,像是极艰难一般缓缓放开手,望着姜妁咬紧牙关道:“你说不是朕便信。”
姜妁冷眼看着,心里却无半分波澜,他凭什么坐拥万里江山享美人承欢,而她可怜的母后和那没能睁眼的弟弟要背负屈辱长眠黑暗,他该在无尽痛苦和懊悔的深渊彻底沉沦,被自责和内疚的野兽昼夜撕咬!
她还未作答,外头突然响起内侍传报。
“六皇子,与丞相容涣求见。”
建明帝眉心一皱,神情重归自然,又是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宣。”
建明帝话音刚落,御书房的殿门便被打开,身着官服的容涣和玉冠玄衣的姜延一同迈步进来。
姜延先是朝建明帝行了礼,而后才看向姜妁:“见过三皇姐。”
语气平淡得根本不像在见意图谋杀自己的嫌犯。
姜妁斜睨着他,姜延与她同岁,比她只小三个月,却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又是一身玄衣,衬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倒显得老成。
视线落在他吊在胸前的手臂,姜妁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强悍到真能在姜一和姜十的共同夹击下全身而退。
姜妁略一点头算作应答,随即便转头不再看他。
建明帝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御书房做什么?”又略不赞同的看着姜延:“你伤得不算轻,怎也不好生歇着?”
姜延尚未及冠,又未娶亲,便一直不能出宫封王开府。
“儿臣听闻您召三皇姐入宫,担忧您因儿臣前些日子与三皇姐的争执误解于她,实在辗转反侧,便请了容相与儿臣一道来,替皇姐解释一二,”姜延如是说。
姜延说话时姜妁一直正大光明的看着,看他用那副冰冷的模样,说出那些狗屁不通的话,眼底里隐藏的敌意可没有半点相信她的样子。
“哦?”建明帝发出一声疑问:“棣儿如此说,像是知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姜延讷然摇头,只否认:“儿臣不知,但皇姐定然不是。”
姜妁饶有兴趣的睁大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涣,她进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容涣不但将姜延请了来,还偷偷给他灌了**汤不成?
察觉到姜妁的视线,容涣朝她安抚一般启唇轻笑。
建明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姜延这般兄友弟恭的模样让他极其受用,将方才与姜妁对峙的阴郁抛之脑后,朗声笑道:“永安虽行事出格些,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何况你二人又是嫡亲的姐弟,朕也相信此事必然与永安无关。”
说着又转了话头,指着姜妁恨铁不成钢一般道:“永安你也是,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你动辄出入烟花柳巷不说,还为个下作的玩意儿与你弟弟大闹一场,这像什么话!”
看着姜妁静默不言,建明帝像是找着出口宣泄心中的不满,一一细数这些年姜妁的离经叛道,零零碎碎将她批判得一文不值。
“还有你那一屋子面首,趁早散了去,你母后的坚贞不渝你怎么没学着半分?”
眼见姜妁周身泛起森冷的寒意,容涣和姜延瞧着不对,忙不迭的找借口告退。
随着御书房的殿门打开又关上,姜妁“噌”的站起身,建明帝一连串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姜妁看着建明帝,面色冷若冰霜,眼眸中怨恨翻涌:“您当初当众折辱我母后,称她不守妇道浪荡无耻,她的污名至今未能洗刷,她的尸骨依旧没资格迁入皇陵,如今您又口口声声说她坚贞,您是皇帝便可以反复无常吗?”
“她那般谨言慎行,恪守礼教的人被称为浪荡无耻,那如今儿臣如此放浪形骸,您倒是把儿臣千刀万剐活浸猪笼啊!”
说罢也不等建明帝作答,决然转身,连告退也不愿与他说,径直摔门而走,徒留他枯坐在龙椅上。
姜妁挺直了脊梁,双目直视前方,直直往外走,甚至没有与等在御书房门口的容涣多说一句话。
直到乘上马车,姜妁仍旧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双目空洞的盯着前方的车厢,她的脊背上如同背负着戒尺,板正笔挺,双膝并拢,双手规矩的置于其上,裙摆收敛只露出绣鞋微翘的尖头,再淑女不过的坐姿,与她以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软骨头姿态大相径庭。
她的母亲白菀,未嫁时便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贵女,在最艰苦狼狈时,即便零落成泥,也不曾堕半分风骨,行得正坐得直,昂首挺胸无愧于任何人。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素律:“有镜子吗?铜镜也行。”
素律向来细心,出行时什么都爱带着,防着姜妁何时用得上,恰巧镜子也备了一面。
听罢,也不问她作何,只从车厢底下的暗格里翻找了一阵,随后便将一面巴掌大的水银镜递给姜妁。
姜妁拿着镜子,从眉眼到唇珠,细细端详着自己这一张脸。
今日进宫她特意换了身菀色宫装,脸部的轮廓用黛色的胭脂做了修饰,气势凌厉的柳叶眉掩去棱角便成了烟雨葱茏的远山眉,常用的赤红口脂换了桃粉色,艳丽的锋芒淡去,更显得清丽柔和。
唯有那一双眼,里头的权欲和贪婪怎么也藏不住,落在这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怪异又突兀。
姜妁放下镜子,陡然泄了力气,她长得半分不像白皇后,唯有这一双眼独得她全数神韵,却也沾染上了污秽。
白皇后出身世家,最是谨守规矩端庄贤淑,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她却是叛逆跋扈周身反骨,一言一行无不出格。
姜妁叹了口气。
到底是堕了母后的清名。
天知道我好几次把三皇姐写成三黄鸡,唔,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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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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