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妁打着哈欠躺倒在横椅上,将所有愁绪抛诸脑后,开口问素律:“方才本宫进去的时候,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来问过?”
素律皱着眉,迟疑道:“只有周美人的女官来问过陛下何时得空,傅厂督说,陛下今日翻了周美人的牌子。”
姜妁一手摇着美人扇,听罢略一挑眉,一点不意外的样子。
“这个周美人看着与六皇子并无相干,”素律提起裙摆跪在蒲团上,替姜妁捏腿,一边问出心中的疑惑。
姜妁用扇子在素律头上轻轻一点,笑道:“这后宫贵主有几个人手里是干净的?他们兵不血刃,自有别人赴汤蹈火,比如这个倒霉的周美人。”
见素律还是一脸茫然,姜妁并不点明,反而一点点引导她:“你且想想周美人原先犯过什么事儿?”
素律默了半响,恍然大悟,周美人原是正七品婕妤,半月前因几次三番窥视帝踪被向来多疑的建明帝降为秀女,如今不但在短短半月内复宠,竟还复位为美人。
建明帝的后宫颇为奇异,他后宫佳丽三千,有位份的唯有一后四妃四婕妤,往下再无旁人,是以一升又降的周美人虽不再是婕妤,却是能惹怒建明帝后,又重拾圣宠的第一人。
“可……殿下,这后宫里荣宠升降不是常事?周美人复位再正常不过了,”素律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仍旧摸不着头脑。
姜妁也只是笑,一升又降这种事在旁的帝王后宫里确实再正常不过,可落在建明帝身上那简直是惊天奇闻。
按理说不过是窥视帝踪,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摊在宠妃身上自然是小事,可在建明帝这儿,他极端忌讳后妃甚至朝臣,过问他的行踪,因此周美人事发时便直接被贬为秀女,万不会再有复宠的可能。
可偏偏这个周美人确实又爬了起来,而能够帮她爬起来的人,屈指可数。
素律突然想起来方才另一个御前女官在姜妁入了御书房后无意间与她说的一件小事,前不久,十五那日,建明帝在本该宿在皇后宫里,却不知为何,夜里又从皇后宫中出来,在御花园里巧遇了在莲叶上起舞的周美人,皇上大赞,隔日早朝后便复了周美人位份。
“是皇后!”素律忍不住惊呼,下一瞬又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捂住嘴。
见姜妁满眼怀疑,像是不知自己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模样,便忙把那御前女官说的话讲给她听。
姜妁听罢,突然抚掌大笑:“皇后善妒人尽皆知,怎么可能将父皇往旁的女人宫里推。”
“啊?”素律直抠脑门:“莫不是那小娘皮骗我?”
等姜妁笑够了才道:“想来应当不是骗你,正是因为确有此事,才能将你迷惑住,”想起皇后这个人,姜妁便面露嫌恶,不无惋惜道:“本宫也希望是她,只可惜是咱们英明一世的皇后娘娘被人当猴耍了。”
姜妁也不再打哑谜,解释道:“皇后与良妃本就亲近,姜延自然待姜琉好,他们这一层关系,倘若二者其一出事,必然会联想到另一方,换做旁人,兴许便以为皇后与姜琉便是幕后之人,可你想想姜琉身为嫡子,姜延与良妃本就偏向他,得天独厚的际遇,甚至倘若没有意外,那个位置必然落在他头上,他何必干这蠢事?”
建明帝有十子,姜琉行九,皇后白氏的嫡子,他还有个姐姐,大公主姜璃。
将其中关节揉开掰碎讲给素律听后,姜妁整个人往后一仰,慵懒的蜷在横椅上:“这人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本宫与皇后向来不对付,变着法子将线索指向皇后,倘若本宫当真是个蠢的,与皇后斗个你死我活,他可就渔翁得利了。”
“可惜,如果他不多此一举,派个御前女官向你传话,本宫继续顺着周美人这条线往下查,恐怕还真会查到皇后头上,偏她多了这一句嘴,皇后可就彻底洗清嫌疑了。”
姜妁笑着直摇头,自嘲道:“本宫区区一个公主,一没实权,二无继位的可能,竟然也能如此遭人嫉恨,费尽心机的算计本宫。”
“那岂不是,毫无头绪?”素律有些着急。
“怎么会呢,”姜妁随手敲了敲车厢,拖长了声调懒洋洋的说:“不还有那个御前女官吗,拿了本宫的金叶子,却向着旁人办事,总得吐出来才行。”
姜妁话音刚落,车外便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声:“殿下有何吩咐?”
是姜一。
“将那个在御书房伺候的御前女官带来见本宫,”姜妁眯着眼,开始昏昏欲睡,说话声也有些有气无力。
外面的姜一静默片刻,紧接着便道:“那个女子,已经被容相带走了。”
听他提起容涣,姜妁强打起精神,突然想起来,容涣既然能说动姜延出面保她,想必对于谁是幕后指使者,已经有了起码八成的把握。
否则,照姜延的性子,莫说来保她,不将她大卸八块便已是仁慈。
虽然如今的姜延年纪尚轻,但年底西辽来犯,镇国将军父子负伤,他便会向建明帝自请带兵上阵。
让他在战场上彻底名声大噪的,不是他多么用兵如神多么战无不胜,而是他带兵打降西辽后,一眼不眨的屠杀了三十万西辽战俘,鲜血染红了大楚与西辽交界之处,土地三年仍渗血。
自此西辽元气大伤,再无后继之力,沦为大楚附庸。
许多人以为,姜延当初大肆屠杀西辽战俘是为了泄愤,因为镇国老将军经此一役身受重伤不治,在他还在战场之时便撒手人寰,姜延因此而心生怨愤。
谁知,被杀光屠尽的西辽仅是个开始,此后姜延所领的每一场胜战,无一不是以鲜血铺路,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曾有人戏称,姜延是天生的杀神,下凡来行杀伐,后来姜延战死沙场,甚至有他的信徒大肆宣传其并非战败身死,而是杀神归位。
容涣将事情包揽走,姜妁也乐得清闲,眯着眼小憩:“本宫知道了…算计本宫也算计容涣,啧啧,容涣可比本宫小心眼得多…”
素律一边替她捶腿,一边听着她说话,却发现渐渐没了动静,抬头来看时才发现,姜妁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等姜妁乘着车架回府,夜已经很深,月亮斜斜的挂在夜空,晚风吹动着深色的云,将它遮住又显现。
姜妁性子古怪,除了素律便不爱让旁人近身,因此除了白日里伺候,夜里守夜的活也落在她身上,所幸有公主卫时刻护卫着,姜妁也不爱起夜,素律夜间也得以睡个好觉。
素律一人伺候着几乎已经陷入深睡的姜妁洗漱,替她将发髻打散,换上干净的亵衣,又卷来帕子替她净面,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以及不远处贵妃点梅图旁不知何时被点燃的四角香炉,正缓缓升起袅袅白烟。
将一切收拾停当后,素律吹灭门口的烛台,又将寝殿正中照明的夜明珠合上,而后她才卷着被衾在一旁的碧纱橱睡下,偌大的寝殿重归寂静,唯有两人越发悠长缓和的呼吸声若有似无。
突然,寂静中出现几道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那一副贵妃点梅图缓缓开始转动,露出一道仅能一人通过的暗门,黑暗中一抹高大的人影慢慢走近。
姜妁的寝殿凭空出现这么个大活人,不但素律没有动静,就连外头的公主卫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还穿着那一身板正朝服的容涣跨步走出来,如入无人之境,先是走向那早已经熄灭的香炉,打开顶盖将燃尽的香灰倒在手中一方素色的方巾上,收捡好后便随意揣进袖笼深处,继而熟门熟路的往姜妁的床榻走去。
容涣蹲在脚踏上,静静的望着姜妁陷在被衾中的睡颜。
别看姜妁平日里出格的事干了不少,就寝时,却雷打不动,规规矩矩的双腿并拢,将双手交叠于小腹前,睡前是何模样睡醒依旧是什么姿势。
她许是做了什么噩梦,贝齿紧咬着下唇,印出一道泛白的痕迹,眉心也皱成一团,连那一双被修得狭长的柳叶眉,也跟着眉头翘起。
容涣伸手将那险些咬破皮的下唇拯救出来,将自己的食指抵在她齿间,换来毫不留情的狠咬。
姜妁应当真是痛苦至深,发狠的撕咬着容涣的指节,一排米牙深深的咬进他的肉里,直到咬出血,她便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往后直缩头,竟转而去咬自己的舌尖。
容涣像是不知痛似的,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指尖继续迎上去。
姜妁一愣,挺翘的琼鼻微皱,下一瞬竟试探着轻舐了一口,口中砸吧出血腥味,做出个极嫌弃的表情,头一歪又沉沉睡去。
这回倒睡得安稳,不似方才梦魇缠身的模样。
容涣伤痕累累的指节落空,见她不再咬自己,便随意裹了裹,躬身将姜妁从床榻抱起来,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向那敞开的暗门走去。
被人抱起姜妁也只是喃喃咕哝了两声,还像是依赖一般蹭了蹭容涣的胸膛,继而沉睡。
容涣与姜妁的身影消失在暗门,没过多久,一个与姜妁身形装扮相差无几的女子从暗门走出来,无声无息地躺上床榻,以发遮面,又侧翻过身,这时刚好有公主卫从窗门略一停顿后飞过。
一切又重归寂静。
姜妁是突然惊醒的,她本应该在自己的寝殿卧榻中熟睡,这会儿却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辗转反侧。
等姜妁意识渐渐回笼,她还未睁开眼,便从若有似无的熟悉中,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的陌生,下意识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不想却摸了个空。
姜妁猛的睁开眼,入目是深色的承尘,她当即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鲛纱被风吹得飞扬。
她被人悄无声息的带离了公主府!
入眼皆是陌生,床榻上却摆着两个玉枕,伸手往另一侧摸去,触手微热,有人在她身旁睡过。
姜妁眼中涌上煞气,低头再看,自己的衣裳完好。
从窗外照进的月光,意味着她才被劫来没多久,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如此短的时间,加之宵禁,带走她的人必然没法把她带出城。
姜妁下意识寻找防身的物件,她不知道究竟是谁,竟然能在不惊动公主卫的情况下将自己安然带走。
若是图利,她倒也还能谈判一二,可若是单纯的恨不得杀了她,那可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试探着能否再拖延些时候,等公主卫发现不妥,带她的手信去找容涣,让五城兵马司封城。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要么是绑走她的人自信她逃不掉,不屑于找人看守她,要么就是她根本没有被看守的必要。
而死人才没有被看守的必要。
姜妁将床榻旁的青花瓷瓶推了上去,以锦被裹在其上,猛的摔碎,将瓷器碎裂声蒙在锦被里。
她伸手捡了一块狭长尖利的碎片,用布条裹好,藏在身后,随即下床往门口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窗纸戳了个洞往外看,却发现外头依然空无一人。
姜妁眯了眯眼,再次转头环顾四周,逐一分辨屋内的摆设,接着猛地将房门一脚踹开。
有起夜的丫头提着灯笼脚步匆匆从廊下走过,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周身震颤,遥遥向这边张望了一眼,继而慌慌张张地走远了。
姜妁一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
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长袍,身高足八尺有余,腰间系着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套在白色绸裤里的双腿修长,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一般,还戴着一顶羊脂白玉的玉冠,却看不清长相,只有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往下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
另一个则浑身黢黑,只能依靠身形勉强辨出是个男子。
“容涣!”
姜妁咬牙切齿的喊出他的名字,抬手将藏在身后的碎瓷片扔在地上,眉眼含煞:“这般捉弄于本宫,你好大的胆子!”
容涣在房门被推开时便听见了动静,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本想将事情吩咐下后再回头安抚姜妁,谁知气头上的姜妁竟厉声喝出了他的名字。
摆手让影卫退下,容涣转身往姜妁这边走来。
他还未走近,便见姜妁转身走回房内,房门在他咫尺之间轰然紧闭。
容涣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温声告饶:“臣不过是去处理了些小事,殿下怎么醒了?”
“本宫若是不醒,怕是被你偷出来就地埋了也不知道,”房内传来姜妁的连连恨声
听出来姜妁此时正在气头上,容涣却笑得越发开怀,一边软着话语赔不是:“都是臣的不对,不该放殿下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还请殿下降罪。”
世人皆传永安公主生性跋扈,喜怒无常,容涣却知道,换做旁人如此待她,姜妁可不会就这般不轻不重的放几句狠话,最常见的便是轻描淡写的将人拖下去,或是杖毙,或是绞杀。
果然,房内下一瞬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姜妁戴着怒意的嘲笑:“本宫明明是在质问你,为何擅自将本宫掳来你的府上,容相难道听不懂吗,亦或是本宫在对牛弹琴?”
容涣也不反驳,只是温润的笑着,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是,都是臣的错,那殿下大人有大量,可否放臣进来向您当面认错?”
过了半响,姜妁许是气够了,门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头却还在说:“放你进来做什么?放你进来气死本宫不成?”
容涣从善如流的推门往里进,一眼便看见只穿了身素白亵衣,乌青发丝披散的姜妁双手抱膝坐在床尾,执拗的昂首望着他,活像被人遗落在街头的小狐狸,哪怕在期待着别人来将她捡回家,却依旧高傲的仰着头。
待他走近,姜妁突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手揪着他的衣襟拽向自己,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凶狠,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究竟想干什么!”
当初新建永安公主府时,容涣恰巧任工部尚书,近水楼台,极容易藏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比如在公主府悄悄的修一条通往他府邸的密道。
当他被思念啃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他便会打开暗格,步入那一条幽暗的甬道,触碰他的月亮。
这不是他第一回偷偷将姜妁带回府,从前往往都能在姜妁醒来之前安然无恙地将她送回去,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便撞上了姜妁突然醒来。
容涣却半点不见慌张,他知道在姜妁的心中他是何种模样,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扒下那一层温润的皮,让她看一看另一面的自己,虽然还不到时候,却不妨碍他对此感到异常兴奋。
“臣将那个在御书房伺候的御前女官带回了府,如今正关在水牢里,”容涣神态自若的说着早已找好的借口:“偏她嘴硬的很,什么也不肯说,臣迫切的想知道她掩藏的秘密,便想着请殿下来,看看有无什么法子撬开她这张嘴。”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带着嘲讽的笑,容涣为相之前,一直在六部之中辗转,光刑部尚书就连任三年,若他都无法令那女官开口,换做自己则更不可能。
什么请自己来帮忙,这一听便知是胡言乱语。
却还是松开容涣的衣襟,别开脸不再看他,只顺着他的话道:“难不成她见了本宫,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涣因她的突然离开略感惋惜,笑道:“殿下慷慨大方,一把金叶子便能得不少消息,想来这次亦是如此。”
姜妁知容涣在笑她乐当散财童子,反唇相讥道:“可惜本宫这会儿身无长物,更何况是金叶子?恐怕不能如容相所愿了。”
容涣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转身走向案台,将烛台点燃,从暗格处取出一个檀木的匣子,双手捧着递给姜妁,眼中隐隐有着期待。
“臣为官几年,倒也积累了些家底,银票,账簿,库房钥匙,全数在此,请殿下过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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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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