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里最冷的三九天,这是江北政府最靠近北边寒地的首府平州,傍晚下了一点点雪,北风小刀子样的直往人露着的肉上咬,死冷寒天儿的。
街上没几个人。
这样的天气只适合猫在营房里喝酒打牌、睡觉吹牛,可是平州警备团连长宋大元,带着手下十几个眉毛上都挂了白霜的兵,冻的嘴里嘶哈嘶哈的,东家进西家出的祸害,这会儿他又闯进了城东有名的销金窟。
院里的老鸨一见,认得是常来抽“花捐”的宋大连长,明知道是夜猫子进宅,却也不得不捧着。
只见她未语先笑,水蛇腰扭了个自来美,边扭边飞媚眼,话没出口现在嗓子眼儿拐了十八个弯儿,细细地唤了一声:“宋连长,哟!怎么逛窑子还带着弟兄们,这是有福同享啊?”
宋大元身上冻住了,一进这个热哄哄香喷喷地方,顾不得别的,几步走过去抓起桌子上的烧刀子嘴对嘴,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虎着脸喝了一声:“起开,奉命搜查疑犯,不想吃苦头的,都给我闪远点儿!”
没料到笑面虎今天是摘了脸儿来的,老鸨愣着眼儿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王法。
就看宋大元一声令下,虎狼兵直接扑上去砸门,楼上楼下立时跟夜猫子炸了鸡鸭棚一样,南腔北调的骂,多高的调门儿都有。
很快丢盔弃甲的各色人等被士兵从被子里轰出来,遮遮掩掩大大咧咧扭扭捏捏在大厅里排成了几排。
宋大元叼着烟卷皱着眉,挨着个儿往过瞅。
这怡春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这些人平常不知道什么样。这会儿跟串剥了皮的田鸡样,披挂着花花绿绿的皮袍大褂,精着屁/股精着腿,蹋拉着鞋,有肥有瘦有五花,被大兵揪成一排,两只手护了脸就护不了腚,当然也少不了自觉资本傲人天赋异禀叮铃啷当挎了长枪短炮洋洋得意的。
有稍微动作慢些的,背后的大兵上去照那明晃晃的光脊梁上就是一枪托,保管老实。
这些人刚被人掏了热被窝儿,起初有些惊魂未定任人摆布,这会儿缓过来劲儿来,看清了宋大元不过是个小小连长,有人指着他鼻子就教训上了:“知不知道我谁?司令部不是刚发过不得扰民的通知?怎么不遵守?你们懂不懂王法?”
这满嘴官话的“鸟儿”,一身西装革履在怀里抱着,脸上挂着金丝眼镜,这一横着眼睛人五人六的骂人,虽没穿一身官皮,还真有几分人模狗样儿的官威。
话音未落,宋大元身边的小兵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抡圆了胳膊赏了他个脆的:“这是我们连长!老实点儿。”
“嗷”的一声,人嗓子打出了狗音儿,眼镜当时就飞了。
老鸨尖叫了一声:“这是……”一口气没倒腾上来,就被旁边的大茶壶一把捂住了嘴。
当兵的手都重,那位爷嘴角立刻见了血。
宋大元被人指着鼻子骂,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哟!跟老子讲王法?在这儿?”他夹烟的手指了指脚下的地,“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这是窑子!你都逛窑子了,还他妈放的什么罗圈儿屁?”
那“鸟儿”形容狠狈,本是要扣个大帽子给宋大元玩的,没想到宋大元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他装样儿不成,又当着人面被宋大元下了面子,急得小脸儿上青筋暴起,从来又没干过那低声下气的事儿,索性牙一咬死硬到底:“你是哪一部分的?你们长官叫什么?”
宋大元衔了烟,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对方小鸡子一样的身板儿:“跟我叫板是吧?”说着眼睛向下看,在重点部位上停留了数秒,咧了咧嘴:“这样shai儿的也他妈来逛窑子?这不白糟践钱吗!”
宋大元一句话说完,那小子脸涨通红,架不住旁边人都直眉楞眼往他身上瞅,脸又白了。
不知是谁尖尖地吹了声口哨。
有人冲着二楼依着栏杆的一位姑娘挤眉弄眼:“怪不得你爱吃枣儿?”
姑娘一个白眼儿:“德性!”张嘴吐出个枣核儿,噗通一声砸在了楼下的人头上。
人堆里漏气样噗嗤噗嗤冒了几声坏笑,也不知笑什么,反正那小子脸儿青了。
“你,你,你,我□□十八辈祖宗,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小鸡子也不咬文词儿了,指着宋大元破口大骂,恨不得一指头戳死这个傻大兵。
宋大元正要说话,没想到棉门帘子一掀,跟着大兵进来个一身皮袄,戴火狐皮帽子的人,那士兵一进来,先趴到宋大元耳边嘀咕了几句。
宋大元听完点了点头,冲那人说:“那个愣头青,原来是高掌柜的儿子,你这儿子可不得了,说话一套一套的,都是那报纸上的新鲜词儿。将来为官作宰,能指望的上!”
高掌柜紧着陪笑脸:“不敢当不敢当!”
却听宋大元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这样老实人,怎么生出这么个犟种玩意儿?虎了八几的,别是串了种吧?”说着哈哈大笑。
高掌柜根本不敢计较,警务团虽然太平年间管不着地方上,但今天不比往常,活该宋大元耍威风,他要是起了坏心,趁空儿祸害个把人还不是跟玩儿一样?
所以高掌柜尴尬地陪着笑,连连作揖:“您玩笑了,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替他给您陪不是了。”
宋大元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去提人。
马上士兵就从院子里推进来个青年,只见他穿着一身学生服,戴眼镜,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眼镜已经破了。
“唉,你爹来赎你了,你怎么说?”
“你们这些兵痞,就是鱼肉百姓的强盗!国家就是有你们这些人才落后的,我要到宪兵司令部去告你!”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枪,那个学生就扑到了地上,血一下子散了开来。
四下里人都吓了一跳,老鸨儿更是浑身上下的五花肉一齐乱颤,她这院里出了人命了!
那个高掌柜被儿子的血溅了一脸,眼见得儿子横尸当场,惨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宋大元眼也不眨,噗笑一声:“告我?老子还能让你活命?”
说着径直走到方才质问他的“鸟儿”面前,顺手一弹手里的烟屁股,面无表情的把还冒着烟的枪口怼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嘴直伸到他脸上,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看见了没有?敢骂老子,信不信老子现在一枪崩了你跟崩个屁一样?”
那人估计是有些身份的,这会儿亲眼目睹宋大元杀人,又气又怕两眼发昏,连咽几口唾沫才把狠话咽回肚子里去。
宋大元笑了笑:“怂包。”说着手一挥:“击毙革命乱党一名,抓获刺杀疑犯一名,带下去!”
便有士兵押了那人就走,院儿里黑咕隆咚的,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
沿墙根排着几个搜出来的“疑犯”,刚出锅的苞米似的热气腾腾,边往腿上拽裤子边打摆子,跟什么神神上了身一样。6
宋大元满脸阴沉地扫视着剩下瑟瑟发抖的人群:“都看见了没有?老子奉了军令!有反抗的,就地击毙!”
这伙士兵行事如此嚣张残忍,只因为宋大元从早上就接到严令,要求警备团立刻全城大搜查,逮捕可疑人员。
什么样的可疑人员?不知道,上面只说是搜捕疑犯,身份、年龄、相貌、高矮胖瘦甚至性别,一概不知。
指令是警备司令部直接下达的,限明天天亮之前,务必要把疑犯捉拿归案,如果遇到反抗一律当场击毙。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宋大元听到这指令,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娘,限明天?还天亮之前!平州城这么大,大海里捞针!这不是要人命吗?
可是一向骄横的警备团这一次却没人敢吭一声,谁都知道出事儿了。
今儿早上,就在南城门,昨天刚到平州的江北七省副巡阅使骆长官遇刺了!
随着各家报纸纷纷出版号外,这一消息半天时间便传遍了江北江南。
举国皆惊!
考虑到这一突发事件如果处理不当会酿成事变,华京政府下午就通电全国,称调查结果没有明确之前,暂不考虑诉诸武力,并且立刻派出了特别顾问团赴平州协调督促。
顾问团明天就到,必须在那之前有个初步的结果!
平军参议长侯德昌亲自坐镇,整个司令部跟爆炸了一样,各地询问消息的密电一封接着一封,华京政府的、华京政府下辖颖、平、宁各军高层的,甚至江南诸军的,封封都是十万火急。
这一场针对七省联军政府二号人物的刺杀行动,将整个平州推到了全国政治浪潮的风口浪尖儿上。
而平州警备团和城防司令部便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听说两位负责长官关防的司令被参议长叫过去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狗血一路向下洒,宋大元虽是个小小的连长,也被淋了一身,脸上顶了个巴掌印,他憋了一脑门子的火无处发泄。
搜就搜!
宋大元咬牙切齿,城东这一块归他管,所以一路过来,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就统统暴打一顿,先抓起来再说。
大兵们如狼似虎连打带砸,留下身后四处狼藉,城东一片哀号。
可是现在宋大元却明显地犹豫了,二八的佳人一只酥手软软地支着门框,袖子滑下去,露出嫩藕样一截白胳膊,水光粼粼的眼睛里带着那么点劲儿,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又笑又嗔,又嗔又笑:“宋连长,我这儿……也要查么?”
含羞带怯的,这是“起范儿”了,要登台子唱戏是怎么的?
宋大元心里琢磨着,这娇蕊姑娘平常可没这么好的脸啊?
若在平日宋大元是万万不会惹这个麻烦的,可是今天他心里有火,就想借机灭灭这小娘们儿平日里的威风,只见他捏了一把美人粉嫩的脸蛋儿,嘴里说着:“你这儿……好说!”
话音未落,他却出其不意地抬腿一脚踹在了卧室门上。
门应声而开。
宋大元看也不看将娇蕊向旁边一推,一脚就踏了进去,看清楚屋里的情形,他却是一愣。
只见屋里是一男一女,男的站着,女的跪着。
那男子明显喝醉了,白净的脸上泛着桃花,站都站不稳,摇摇摆摆,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宋大元瞬间明白那小娘儿们方才那番做作劲儿是哪里来的了,这小白脸子连胡子都没长硬,不象挎枪的,也不象是坐轿的,怪不得那个小娘们儿堵着门不让进,原来在这里养着小白脸儿。
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样的小白脸,最招窑姐儿喜欢。
只是那个女子少妇装扮,仪容秀丽,虽然满脸是泪,却分明是个良家。
见突然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大兵,屋里两人都是一愣,那女子更是臊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宋大元一时看不明白,但嘴里却不能输,就听他嘿嘿一笑:“娇蕊姑娘什么时候也做上这拉皮条的生意了?”
娇蕊嗔道:“德性!我们是被人说惯了的,可是您这么说人家少奶奶……”
“操,我脑子简单你可别矇我,好人谁来这儿?给我……”宋大元正要说拉出去搜查。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一听这话,酒气上涌眼珠子都红了,一抬手就砸了手里的酒瓶,冲着地上的女子破口大骂:“你还不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还不够?哭哭哭,老子还没死呢,你他妈哭的什么丧?”
娇蕊滴溜溜冲着宋大元飞了个媚眼儿:“明白啦?来捉奸的少奶奶!”说着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到窑子里来抓奸,那还不是瓮中捉王八?我们到是没什么,这要传出去……您大少奶奶逛窑子,难道是好这一口啊?是吧宋连长?”
大兵们恍然大悟——原来是两个女人争男人!
女子被人一说,尴尬地站了起来,又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怯怯地伸手去拉她丈夫的胳膊:“你就跟我回去吧。”
那小白脸明显不是个东西,不耐烦地一挥胳膊甩开了她的手:“滚滚滚,我让你滚你没听见?”说着一伸手将她推了个趔趄。
那个女子慌忙一手扶着桌子才算没有摔倒,被丈夫当众羞辱,难堪至极,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直流下来。
宋大元身后看热闹的大兵已经起开了哄“哟!”
宋大元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膈应这样靠女人吃饭的人,他伸手一指那小白脸儿:“老子奉命捉拿可疑人员,老子看你就是。”
话音未落,娇蕊脸色变了。
女子更是惊住了。
没想到小白脸勃然大怒:“你他妈算哪根葱,竟然敢跟我称老子?让你们常介璋过来,看他敢不敢跟我称老子?”
这话可比刚才那只“雀儿”的硬,敢直呼常师长名讳,这人什么人?
宋大元一愣,他今天还没见着敢这么嚣张的人,正要开口说把人抓回去,灯火映照下那小白脸的脸一明一暗闪了那么一下。
就见他剑眉倒竖,一双天生的丹凤眼眯了起来,整个人竟然瞬间就有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不知怎么的,宋大元心里微微一动,不由的目光定定地盯着那张脸,他慢慢地回手把枪掏出来了:“你是什么人?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小白脸”身上,气氛突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那小白脸闻言直视着宋大元上下打量,淡淡道:“面熟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不对!老子肯定在哪里见过你!”宋大元说着向后一挥手:“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好象,好象是在哪儿见过嗨。”大兵里有人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宋大元也在想,这张脸,这张脸不是这么光着头的,他头上应该……
却听娇蕊“咯咯”一串娇笑,慢慢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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