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刚过立秋,天空就黑得象个锅底扣在城市上空,风云际会处一时彤云密布,乌云泼墨如山。
江风沿着永承江贴地而来,一瞬间地动山摇,卷得江水如同发了怒的天河倾泄而下,冲击着巨石垒砌的防洪堤坝,象是要撼动整个华京。
江北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最中间一栋青灰色高大宏伟的哥特式三层大楼,此刻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越发显得雄伟肃穆。
这里就是江北七省联合军政府机关所在地。
此刻空气中雨意弥漫,只见机关大楼正中间宽阔的拱门之下,突然出现了一小队人。
他们统一穿着军用雨衣,脸色严肃,不发一言,迅速而紧张地从台阶上依次而下,非常训练有素,象一支利箭,直向台阶下的华京城扑去。
踏得台阶上一路都是急促的脚步杂沓声,除此,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领头的是一位气概非凡的年轻人,只见他手中拿着把黑雨伞,敞开的雨衣下露出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沉稳持重,而面貌又极其斯文俊秀。
这一个小队显然是听从他的指挥。
他们正急匆匆地下到第二层平台处,就听见那天空中突然“咔嚓嚓”一声怪响,举目望去,只见江水对面的乌云中划过一道紫金色耀眼的闪电,将黑色的天幕撕开了一道扭曲丑陋的伤口。
暴雨已至!
带队的青年旋即一伸手撑开了雨伞,稳稳地罩在了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年轻人头上。
闪电照亮了伞下之人的面目,只见他遍体戎装,身形极是磊落,乌黑的帽檐下露出英气逼人的锐目,目光冷峻而凌利,大约是空气湿冷的缘故,他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越显得两鬓似墨,眉如刀裁。
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军官。
雷声碾过浩瀚江水,携带着天地之威,直扑这台阶上的人群而来。
年轻的军官若有所思,突然止步不前,身后众人纷纷驻足,纷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略一回头,身后的持伞人会意,连忙上前低头倾听。
却不想那雷声瞬间在耳边炸开,持伞人虽然身形岿然不动,内心里不禁为之魄动神摇,以致他握着伞柄的指关节都发了白。
而那军官却只是轻轻回首,江风猎猎吹动他黑色的披风,意气飞扬,他漆黑的眸子冷淡地望向了江对面天空深处,那里电闪雷呜,正酝酿着更为猛烈的狂风骤雨。
闪电映入他的瞳孔,他凝视片刻,嘴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待那雷声过去,这才开口吩咐:“给政治部打电话,要孙良栋马上过去。”短促有力。
持伞人微微一愣,少见的没有立刻回答,那军官便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一派清明,只一眼便将这个精明能干的下属脑子里的想法穿了个透。
一股难以言说的威严当头罩下。
持伞人全身一肃,他强压下心头的犹豫不忍,后脚跟啪地一碰,厉声道:“是!卑职亲自去给孙主任打电话,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去永承码头七号仓库。”
孕育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分布在永承江两岸的华京城立刻在雨中模糊起来。
执伞人将手中的雨伞递与身后的侍卫队长梁卫平,自己则返身拾阶而上。
梁卫平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一行人继续前进,穿过湿漉漉的台阶,一路水花飞溅。
执伞人刚要踏进大厅,就听见从正中间宽大的楼梯上传来一阵隆隆的脚步声,听声音竟有十几人之多。
为首的一人,正是颖军总参谋长李伯勤。
那李伯勤一见他反而紧走了几步,客气地问道:“陈主任,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我们来开会的吗?怎么又突然让我们去码头了?”
原来进来的年轻人正是军政府行政厅办公室少将主任陈式辉。
而方才他为之执伞的,乃是军政府副巡阅使骆志城长官。
李伯勤这一出声,其他人也纷纷发声:“到底是什么会?不是军部的吗?怎么连我们政府的人也通知了?”
人声一时大起来,在大楼前空洞的门廊里,显得声音大而且杂。
陈式辉已经被众人围上了,他从人群里回头看了一眼,见重重青阶之下,几辆汽车已经驶出了大门,沿滨江路一带,橘黄色的车灯前后连成了一串,向着黑郁郁的江边开去,仿佛要劈开这风雨铸就的混沌。
……
雨越下越大,江水暴涨,连江中心那根测水文的黄黑二色的水文尺也快看不见了。
车子行到远通大桥桥头,正赶上一班渡轮靠岸,从船上下来的人都急着过桥,一时桥头来来往往都是人。
司机放慢了车速,骆志城满腹心事,丝毫没有注意车外的人群,自顾自陷入沉思。却不妨一个急刹车,他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已经听见有人“嗵”地一声撞了上来,与此同时有个带些粉色的东西忽地一声飞去,被江风卷进风雨里,瞬间不见。
旁边路上有人在喊叫:“撞人啦,小车撞人啦!”
司机已经连忙解释:“对不起,副总司令……”
骆志城定下神来看时,湿漉漉的车窗外,柏油路面上伏着一个人。
“……她的伞被风吹着,突然一下子人就被风拽过来了。”司机还在心虚地解释。
梁卫平低声骂了一句娘,一把打开车门,下车查看,后面车里的侍卫们也停车赶上来,将车和人一起围了起来。
梁卫平已经将人扶了起来:“太太,您没事吧?”
是名年轻的女士,看来被吓得不轻,纵然被梁卫平扶着也掩饰不住地委顿,显出女子特有的纤柔娇弱来。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是骆志城最不愿意看到的,他皱了皱眉摇下车窗打量,见她身穿一件天青色的大摆风衣,方才跌倒,那风衣下摆上尽是泥水,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一张清秀的脸惨白到毫无人色,不知是不是被撞疼了?
但人还算镇定,被梁卫平扶着摇摇晃家地刚站稳,就迅速地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摇了摇头:“还好,没受伤。”举止落落大方,与她纤弱的外表极不相衬。
骆志城不欲在此时横生枝节,想了想,索性推门下了车,顺手接过一旁侍卫替他持着的伞,上前替她遮住了雨:“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来滨江路135号,报我的名字就可以。”说着,递上方才从车上拿出来的名片。
突然陷入一群荷枪实弹的侍卫重重包围之中,那女子却罕见的从容自若,摇了摇头,语气轻倩地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很确定我没事。”
她头上戴着顶帽子又低着头,骆志城只能看到她玲珑白皙的下巴。
就见她边说边利落地拂去衣上的水渍,匆匆看了一眼面前的陌生人,目光随即定住,便再也移不开。
骆志城只觉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微觉尴尬,轻咳了一声:“太太。”
那女子猛地醒悟过来,缓缓地接过了名片。
骆志城却又将手里的雨伞递给了她,温和地说:“你的伞被风吹走了,用这一把。”她呆呆地接过,他随即点了点头,转身上车。
人流已退,车队绝尘而去,留下车后一片水雾。
她孤零零地站在空空荡荡的桥头,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江面,无数的漩涡正被江水裹挟,飞速而下。
许久之后她才低下头,看向手中紧紧护住的那张名片,在名片的背面用钢笔匆匆地写着三个字“骆志城”。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将那张名片攥得紧紧的。
一滴清澈的水“啪”地一声掉在了“志”字上,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不知是雨是泪,那个字便淡淡地晕染开来,一丝墨痕泛起,那些她永世也不愿回想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
陈式辉目送着车队离去,这才回过头来,面对着长官们的质问,他高举两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所有人冷静,待大家都不吭声了,这才说:“诸位长官,稍安勿躁。目前接到的通知,今天参加现场会的,不止几位长官,还有目前在华京的几位行署的长官。至于会议的内容么……诸位到了现场自然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一下子便沉默了,从陈式辉的话里能听出来,今天这场临时召开的现场会无论是级别还是范围都前所未有。
这使得一无所知的他们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
没有人再出声,大厅里的气氛急转直下,说不出来的压抑和紧张。
有人悄声提醒:“刚才跟着上头出去的,好象是军法执行总监部的人,我看见何其昌了,还有监察院的人。”
陈式辉抓紧时机说了一句:“副总司令已经率先过去了,恕式辉多一句嘴,诸位长官……宜早不宜迟!”
众人突然若有所悟,顾不得多说便撇下了陈式辉,向外面鱼贯而出。
陈式辉听着他们的脚步消失在平台顶端,这才松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的雨,抬腿上楼。
主任办公室外,秘书见他又回来了,虽然不明就里 ,却连忙上前欲接过他身上滴水的雨衣,陈式辉却一抬手止住了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声:“给我接政治部孙主任电话。”
电话很快便拨通了,陈式辉心里默默数了几秒,这才毅然接过了话筒。
“什么事?”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很威严地问道,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压迫感。
陈式辉知道这正是军委政治部主任孙良栋上将,但他一反常态,甚至用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说道:“孙主任吗?我是陈式辉,我现在通知您立刻赶到永承码头七号仓库面见骆长官。”
电话那头沉默了。
陈式辉手握着听筒,不发一言地坚持着,他必须让孙良栋自己去体会这沉默的意味,这是一场隔着电话线的心理战。
此刻不管是谁多说一个字,都会泄露自己的情绪,让对方趁隙而入。
陈式辉第一步赌对了。
果然孙良栋竟然丝毫没有计较陈式辉的措辞与态度,破天荒地压低了声音问道:“陈主任,上头说没说是什么事……是不是为了……”
明显是要拉近双方的距离,有些不耻下问的味道了。
可是陈式辉竟然不顾上下级之间的礼仪,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更为生硬:“孙主任,要通知的内容我已经说完了,我打完这个电话也会过去,您的政治部离码头比较近,应该能比我更快赶到。”
随即不等对方再问,便挂断了电话。
一切戛然而止。
陈式辉手握着听筒,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放下电话。
他甚至微微地吸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站立的姿势太过僵硬,以至背都有些疼。
不知道这个老狐狸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刻意表现而上钩?
孙良栋身居要职,窥探人心的能力非同一般,方才虽然只是几句话,可如果让他从中嗅出一丝实情,只怕一个电话,便会给今天的行动设置难以想象的障碍。
电话那头的孙良栋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盲音,充斥着他的耳膜,但他似乎听不到。
秘书静静地上前从他手里将话筒取下,放在了电话上,那轻微的“叮”的一声,却让孙良栋浑身一个整颤儿,只见他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猛地向秘书吼道:“快,备车去永承码头,快快快!”
秘书被他一贯温文的脸上显现的狰狞吓到,顾不得打电话到司机室,拔腿便向楼下飞奔。
……
等陈式辉赶到永承码头时,只见码头上已经由卫戍司令部警戒起来,长长一道警戒线沿着江边一字排开,荷枪实弹的卫戍几步一个,在风雨里站得笔直。
几个身穿便装的人瑟缩在码头办公室的雨檐下,用满怀疑惧的目光盯着这辆开进来的车,又目送他们远去。
这应该是码头管理处的人。
陈式辉的车直开进仓库区,一路过来,除了警戒的侍卫,再看不到任何人,往日繁忙的货栈区,此刻却不见一个搬运工的影子,唯有巨大的灰色仓库一个接着一个,静静地蹲伏在雨中,屋顶的铁皮被雨水砸得叮咚作响,显得这里越发沉寂。
不祥的沉寂。
他们向里开了好一会儿,一路畅通无阻,离得七号仓库不远便能看见高高的仓库门已经洞开,如同怪兽一般张着黑沉沉的巨口,门口有侍卫站岗。
门外空地上有秩序地停着几排汽车,诸位长官的随行人员三三两两地站在车旁,手中的黑色雨伞遮住了上半身,在雨中静静地站着,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中山装的,分不清都是哪一部分的。
远远的看清是他的车牌,那些人里就有一人突然越众小跑着过来,待他的车子刚一停稳,便上前替他打开了车门。
他下车一看,认得正是孙良栋的秘书。
秘书撑开了手里的雨伞遮在他的头顶,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招呼了一声:“陈主任,”便说道:“长官们都在里面。”
陈式辉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那么一二秒,这才不露声色地转头看向别处,嘴里问:“你们主任来了多长时间了?”
“有十分钟了。”秘书明显地斟酌了一下,又低声说:“已经是最快速度了!”
陈式辉“唔”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虽是他穿着雨衣,秘书也替他执了雨伞,他便向里走,走了几步,这才看清站在外面的人群里不但有军法执行总监部的人,还有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人,甚至经侦队的人也在,见他到来,纷纷上前恭敬地招呼道:“陈主任!”
陈式辉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谁知道还没等他跨进门,便听见门内的黑暗深处,很突兀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救我!”
那声凄惨尖利,另人寒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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