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五年冬，长安大雪，民多冻死。
可恨这雪花纯白无瑕，如同春日梨花般翩然飘落，坠地时却成了厚重的被，覆在人脸上能教人轻易没了气息。
一般而言，此等苦寒，商铺都少有开门的，更莫说人了。然而此时，医馆前的大道上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一个穿着厚厚的红袄子的小丫头好奇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去瞧瞧发生了什么，苦于个矮，怎么都看不见，她急得被冻得红红的鼻头都冒出了汗，纠结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只剩一个的糖葫芦，一口闷了，舔了舔棍，然后随手一扔，灵巧地钻了进去。
原是一个可怜姑娘在哭，寒风凛冽，她却只着一身白色单衣，身子单薄得几乎要被大雪压垮。脸上的泪泠泠地落下，却冻成了冰碴子，零星雪花挂在她的睫毛上，小丫头觉得那像上好的白糖，她忍不住舔了舔唇，她一年都见不着几次白糖呢。
她的身前是一个卷起来的草席，已经覆上了一层雪，但是卷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点破旧的褐色衣角，像是裹了人。
丫头左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哥叹息一声：“今年大雪冻死了好多人。”
右边的商贩也是叹气：“是啊，可怜这个姑娘，爹爹被冻死了，又没有银两，这才不得不卖身葬父，全了一腔孝心。”
小丫头登时瞪大眼睛，这原来竟裹着一个死人！
眼见几个心善的人们就要看不下去，掏钱帮助这个可怜女子。
却听远处一声马鸣，身披银甲的人大喝一声：“何人在此阻王爷的道！”
人们再一看，那是四匹高大俊马所架马车，车辇由红漆楠木而制，牟钉被黄金包裹，黄褐色绸缎车帘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佩戴着一个翡翠扳指，竟是这冰天雪地里的唯一翠色。
车帘掀起，完整地露出一张冰雪雕琢而成的脸，却意外含着和煦的笑意。
原是摄政王下朝回府了。
人群被他的脸迷惑了一瞬，静得可闻针落地，但是想起那摄政王的恐怖事迹，登时一哄而散。
只剩那可怜的女子守着她父亲的尸首跪在原地。
那小丫头跑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贵不可言的男子裹着貂毛大衣端坐马车之上，居高临下；下头的白衣姑娘跪于地，几乎被埋成雪人。
丫头不忍心再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的白衣姑娘垂头静跪许久，终是听见了上头的人出声。
“姑娘何跪于此？”摄政王摩挲着左手上的玉扳指，眼中意味不明，瞧着下头跪着的女子。
白衣姑娘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双手向前，额头触地，声音清亮如玉石之声：“小女子家中贫困，父亲遭遇不幸，愿卖身为奴，只求葬父入土。”
“抬起头来。”
白衣女子便抬起了头，露出她那比雪白的脸蛋。
然而她脸色苍白，眼尾、鼻头却带着粉，像那春天盛开的桃花，可怜可爱。更莫说她的唇了，分明是这冰天雪地中的一朵红梅。
摄政王眉毛一挑，嘴角笑意玩味：“倒是有几分姿色。”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垂下眼帘，似乎不敢看上头的人：“小女名叫，柳珠儿。”
那摄政王轻笑一声，像个无赖登徒子，丝毫不顾人家父亲刚遭遇不幸，“你要卖身？”
“这般容貌，当个普通奴婢不是可惜了？不如来本王的府中当个娇娇美人，本王不光帮你厚葬父亲，还保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他微微倾身，轻声吐出几个字：“你可愿？”
女子眼睫颤了颤，答道：“小女子，愿意。”
*
安葬好死去的父亲之后，那名唤柳珠儿的可怜女子跟着王爷回府。
柳珠儿跟在王爷身后来到王府，一进宅院，只见迎面一座假山，只是已然覆上大雪，不见其奇葩异石；两侧是曲折游廊，脚下石子漫铺成径，似带人走入金漆玉砌、纸醉金迷的天上人间。
她却不敢多看，低着头，诚惶诚恐，像极了孤苦无依的孤女初入大宅。
摄政王脚步顿了顿，转身停在她面前，他眼眸幽深，静静地盯了会儿人，然后才凑近她耳侧，一字一顿道：“今、夜、记、得、侍、寝。”
柳珠儿的脸立刻蔓上粉色，他见状轻笑一声，便转身走了，长长的狐裘披风随着他的脚步摆动，身后跟着他那一群侍从，浩浩荡荡。
柳珠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管事嬷嬷将她带走，为今夜侍寝做准备，梳洗打扮，沐浴更衣。
侍女来加了热水便悄声退出去，只剩她一人。
柳珠儿抬起低了许久的头，整个人的气质顿时一变，与方才那小心谨慎的怯懦孤女天差地别。
她把手背到身后，抬头环顾四周，只见雕梁画柱，无一不奢，她摇摇头颇不赞同，这竟只是王府一个偏房。她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多是宿在野外，偶尔住个小旅馆也是破败不堪，还是头一次来到这般奢华的地方。
那外头最华贵的酒楼怕是都没有他王府豪奢。
她回头看见浴桶热气蒸腾，白雾飘渺而上，凑近一瞧，
水中竟还铺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瓣，这冰天雪地的也不知他们王府那里寻来，耗费了多少钱财。
“穷讲究！”柳珍珠嫌弃地哼了一声。
可见这摄政王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脱了衣裙，随手一抛就钻入浴桶，舒服得慰叹一声。
今天跪那么久可冻死她了。
柳珍珠小鹿似的眼睛被沾染上水汽，变得湿漉漉的，好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飘渺的白雾，攥紧手心却是什么都没有抓着，那个攥手的姿势就陡然变了味道，不像是抓雾，反而像是攥住了谁的脖颈，只要她轻轻一扣，那人就没了呼吸。
她是来暗杀摄政王的。
她不是长安城里身世凄惨、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柳珠儿；她是走南闯北，手握大刀的江湖第一侠女柳珍珠。
苍天无眼，王朝**，奸臣当道。
柳珍珠虽眷恋江湖自由自在的潇洒生活，可国破战乱甫一发动，无人能独善其身，更何况她自诩义士，自是以身许国，义不容辞。
于是隐姓埋名，来到长安暗杀第一大奸臣李朝风。
李朝风，本朝摄政王。三年前先皇驾崩，皇嗣单薄，唯一的皇子年幼，远在边疆的李朝风被召回长安辅佐幼帝。可谁知，这王爷竟狼子野心，架空幼帝，把持朝政。倘若他能仁政爱民便罢了，毕竟谁当这皇帝与百姓而言也没有太大区别。可他偏残暴不仁，杀人不眨眼。
传言他专于杀戮、残害忠良。回来的第一个月，朝堂上尸横遍野、天天拖出尸体。三年过去，朝堂之上的人换了大半，再无人与他抗衡。
他还不顾民意大兴土木，推行严刑峻法，横征暴敛，加重赋税，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眼见倭寇来袭，朝中竟无领兵之人。
可见这奸臣把朝政祸乱到何种地步，内忧外患，竟无一缺席。
柳珍珠决定砍了他，让真正的贤臣辅佐皇帝，挽王朝于将倾。
这贤臣还有待考量，但是据说宰相之子林成溪，是个颇有谋略的谦谦君子，只是被摄政王压制，不得重用。柳珍珠决心有空去会会他。
当前第一任务是杀了摄政王。
传说摄政王贪财好色，财便不说了，这个王府便是证据。至于好色，是因为他纳了八房侍妾，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还没数呢。八房侍妾有其他大臣朝他投诚送的，有他自己看上的、掳来的、自荐枕席的。其中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曾豪掷千金，搏青楼花魁一笑，后来抱得美人归，收入府中，千娇万宠。可见这摄政王好色是有依据的。
在王府周围转了几天却迟迟找不到下手机会的柳珍珠听闻此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当即放下大刀，决定色/诱。
无巧不成书，她去买胭脂的时候遇见一个可怜的姑娘被地痞流氓欺负，她三两下打退流氓，却见那姑娘依然痛哭不止。她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此女名唤柳珠儿，自幼家中贫苦，这几日大雪，她爹爹被冻死，连安葬父亲的银钱都没有，万般无奈之下决定出门找点活计，却被流氓骚扰。
柳珍珠眼珠一转，当即有了主意。她给柳珠儿一些安身银钱，让她远离长安，她替她厚葬父亲。
而柳珍珠带着柳珠儿爹爹的尸首，找了会打扮的漂亮姑娘帮她往脸上抹了胭脂水粉，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摄政王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于是便有了先前卖身葬父那一幕。
回到如今。
屏风前，柳珍珠一边筹谋接下来的计策，一边系好裙带。她低头看了看这身下人送来的衣裳。淡粉色的华服，绣着翩飞的蝶，外披一层薄纱，轻轻晃动时像是仙女的罗衣，好看至极。
柳珍珠甚少穿这般好看的衣裳，她的手抚了抚裙摆，入手是上好的绸布。她嘴角矜持地上扬些许，还是没忍住，欢快地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像绽放的花。
她颇为自得，
女侠就该穿这般好看的衣裳。
柳珍珠被侍女走，她看着前方穿着白衣为她带路的小侍女，好奇地问：“你叫什么？”
侍女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仿佛没被人这样问过：“我叫兰心。”
柳珍珠笑了笑：“好的兰心。”
她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因为真名不便示人，于是侍女叫她姑娘。
她将柳珍珠带到一间卧房，卧房极大，金碧辉煌，红烛高低错落，她觉得这应该是摄政王的寝殿。
侍寝嘛，
不在卧房在哪。
柳珍珠端坐在床榻边，等待色胚摄政王的到来。
她垂眸思忖着，今夜还不能杀了他，待她摸清王府守卫再杀。
她可不能为一个残暴/奸臣葬送自己的性命，虽然她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王府中不知有多少明卫暗卫呢，更何况她的重刀还没带过来。
侍寝这事儿看看能不能混过去，不能的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女子贞洁不在罗裙之下！
她这是为了大义献身。
岂料柳珍珠等了许久，等到她靠在床头昏昏入睡，才听到零星声响。好在她身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一点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床前。她心想这是一个好机会，装睡，就不信这王爷能畜生到把她晃醒。
李朝风看着这个昏睡过去的女子，一身粉色罗裙，衣衫未退，鞋也没脱，嘱咐她侍寝，她竟自己睡了过去，瞧着就不似长安中规矩的娇小姐。
她闭着眼睛，白皙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粉色，睡颜沉静，一般人都不忍心吵醒她。
然而李朝风不是人，他伸出自己尊贵的右手，放在她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她晃醒。
畜生！
柳珍珠暗骂一声，悠悠转醒。
她故作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惊呼一声：“王爷。”然后敛眉，起身行礼。
这畜生也没让她起身，她只好维持着那个姿势。
李朝风没看她，转身来到柳珍珠方才躺下的位置坐下，才沉吟一声：“起吧。”
柳珍珠直起身，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抬起头来。”
柳珍珠抬头，
终于正视摄政王。
这摄政王倒是长得十分俊美，剑眉星目，貂皮大衣早已褪下，露出内里的赤色衣衫，绣着金色纹路，华贵至极，白玉腰带系在他身上，显得他利落非常。
摄政王嘴角微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还不来为本王宽衣？”
色胚！她长这么大还没为谁脱过衣服！柳珍珠心中腹议，手上动作却缓，装作怯怯的样子去给他宽衣解带。
李朝风比她高一个头，垂眸看她动作。
柳珍珠谨记胆小可怜弱女子的人设，小心褪下他的外袍，不敢抬头，即使她感觉到李朝风正紧紧盯着她。
她装作一无所觉的模样解开白玉腰带，正欲继续脱外衣，却忽然被抓住了手，接着又被人轻柔、缓慢地摩挲，像是在抚摸上好的玉石，平生一点轻浮暧昧。
她听见李朝风低沉的声音响起：“美人手中的茧，”他摩挲的动作一停，意味不明地道：“倒是比本王的还多。”
柳珍珠心下一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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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卖身葬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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