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片晌,沈叙白缓缓将碗搁回桌面。
他突然间不知眼下什么话妥当。说能,空给她一时欢喜?还是直讲没戏,眼睁睁见她食不下咽?
扪心自问,都不舍。
他倒希望她不只在琐碎事上骄纵,要紧时也能含糊点儿。如果她谁都不选,非闹他解决不可,而不是现在这样只安静问,他要好办得多。
“有喜欢的了?”沈叙白不去回答,右手搭握到方桌沿角,姿态悠闲如旧。
楚凝双唇微动,有短瞬的欲言又止,但最后只低低言出一句:“……不知道。”
是不知道,不是没有。
她在眉山时的反常,马车里又宝贝着一件过分宽大的狐氅,沈叙白要是这点端倪都看不出,白做她舅舅十五年。
可要他去问,他不想。姑娘养大了有心事,多正常,时候到了,她总会自愿说的。
沈家人就是这样,为人处世,你自己守着分寸,犯误也别悔,担着。
不过于这小外甥女,倒只有前半句,对她沈家全是往溺了宠。
沈叙白若无其事笑说:“我晓得,锦官隽拔的少年郎不只明予一个,你且观望着,耐心我有得是。”
她讲严肃的,他倒只拿她简单说笑。
楚凝瞧他,轻轻怼回去:“你说了世道如此,婚配都是父母之命。”
父命不可违,圣旨更抗不得。
“谁让有情人难得,”他半玩笑半认真:“你要能寻着中意的,我便去给你说。”
楚凝着了他道,耳朵微红,话也不知真假:“没有……现在还没有。”
“你慢慢挑。”他轻松地笑。
这又是什么不像样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挑一屋男宠来圈养。
楚凝低低嗔他:“我跟你说正经的。”
沈叙白还是笑,将碗推到她面前,等着听她讲。
楚凝低头可有可无地搅动着汤勺:“五年前我到过京师,可一宿都待不住。”
“我知道,”沈叙白回想起当年事后听说的,好气又好笑:“你一个刚十岁的小孩儿,连夜往外偷跑,好在有位公子把你送回,牙人没能盯上你,胆子不小。”
“谁要他送了,多管闲事……我想回锦官而已,他们不许,才自己走的。”楚凝嘀咕完,又默了会儿声,才道:“在京师,我人不舒服,心悸,还泛疼……说不明白怎么回事。”
一见那紫柱金梁,就仿佛有千万重枷锁扣押住她,抑得人血液慌涌,心口作痛。假如人真有前世,那京师,一定是上辈子克她的凶祸地。
身边的人沉默着,没说话。
楚凝感觉得到这事他听得玄,毕竟她自己都不能懂:“不习水土,也并非没可能。”
可是……
她又抬头,望去的目光里是全是认真,怕他认为是托辞:“舅舅,这话我只与你说过。”
他和她对视,笑着:“信的,你从不骗我。”
楚凝还想说什么,一张嘴,又慢慢抿了回去。
要她嫁到禹杭,嫁到滇地,甚至嫁到漠北,她都愿意。就京师那地方,她不想再去,真不想再去,是打心底抗拒。
可若是真没有路了,她不愿更不想误了明予,又退不了婚,万不得已也只能嫁去宣王府。
总归,沈家是她的底线,不能牵搭进来。
楚凝勺子握了半天,燕窝羹一口没喝,沈叙白见她实在没尝的心情,便唤云萝将人扶回屋休息,他自己倒还坐在偏堂。
独自思考了许久,他回到书房写了封信,叫了个可靠的家仆进屋,把信给他。
“去趟昭觉寺,亲自交到明夫人手里。”
*
眉山又是一夜雨,落到翌日黎明。
二楼凉阁,屋内阵阵咳嗽声急促响起。
顾临越眉宇紧锁,额前因强忍痛苦而沁出冷汗,鬓发湿透。齐先生立刻扶他饮尽汤药,一盏苦热流入,顾临越喘息渐重,不多时,一股腥甜猝然涌上喉间。
他蓦地侧身,喷出几口鲜血。
暗红近紫的血溅在地上金盆,盆中的水一瞬色染如墨。齐先生反倒长舒口气,用白帕替他擦拭唇边血迹,“你的情况,施针逼毒太损气神,并非久计,须得尽快寻到解药。”
顾临越疲惫地阖了目,虚虚后倚回榻。
因针发作的毒性重新被压制住,他心口的灼烧感也慢慢消散,人舒服些了,气力却已耗尽,连应话的力都无。
“皇后娘娘当年未足月临产,伤了胎,致你自幼羸弱多病,但调也早该调过来了。你这年岁了身子却还不见硬朗,是中毒的缘故?”
齐先生仔细收回施在他颈脉的九针,虽是疑问,语气却有笃定。
顾临越唇色惨白,勉强“嗯”了一声。
“是谁?”齐先生老眉深皱,先前切脉便觉到,他体内的毒日久年深,绝不是一朝的情状,倒像是长年累月,积小致巨。
可以他的身份,何至于如今才察觉出蹊跷?
谁能年复一年悄然用毒?太医院的人都在做什么?或者说是最近的亲信?
这回顾临越没有回答。
齐先生思量沉声:“顾昀澈?”
顾临越躺着闭目养神,面上情绪难看透,闻言半晌,他竟是淡淡一笑:“你就当是他吧。”
身为储君哪有城府浅的,凭他心思,寻常手段他必能察觉。
但见他不痛不痒,想必心里已有计较,齐先生便没再问,拍了拍身上的深棕居士缦衣,起身:“你不想说,无妨,他日回宫自己当要留心,万不能再受毒了。”
他走到案旁,将针包放回药匣。
想起又道:“还有,余毒未清前,莫要留下子嗣。”
顾临越沉默了,眼皮微动,慢慢掀开。
这话,上辈子他听过一遍了。
只不过当时知道得太晚,要发生的都已发生。
……
犹记那时,齐先生百般相劝:“我药掉她腹中胎儿容易,保她安然无恙也容易,可没了孩子,她醒来如何想你?”
“这孩子……不能要。”
他站在窗边,颓唐地望着殿外飞雪,声线低缓。
齐先生沉重道:“这孩子是不能要,但凡遗毒,一尸两命!可你得等她醒,同她讲过实情先,她会理解。”
无声良久,他自嘲一笑:“原就是我一时糊涂,闯她洞房在先,又荒唐地和她做了夫妻间的事,这实情,要狡赖么。”
“她若不愿,我不信你会强迫。”齐先生比他焦心。
他摇摇头:“她是年少无知意气用事,我呢?明知后果,还要跟着没分寸。”
真情虽在心深处,情起从来难自禁,可荒诞就是荒诞,没有藉词,情有可原都是鬼话。
“那夜礼未成,她算不得宣王妃,”齐先生不忍他为情所困,语重心长:“你们彼此皆有情在,我看得明明白白,既如此,又何必介怀许多……”
“我想过向父皇要她。”
他突然一句,止住了齐先生的声。
心口闷郁,他嗓音渐渐哑下来:“我想过……”
他想过娶她,两次,全然未果。
第一次在凤鹫宫,他请示母后要立太子妃,母后一听是楚凝,大发雷霆,斥他不孝。她欠妹妹一条命,便以命相逼,不许他夺人所爱。又以沈家要挟,要他和楚家姑娘断绝往来。
所以,那天他狠心对她说,往后东宫不要再来。
然自古多情难自已。
第二次,是和她一夜荒唐后,他周旋两月,欲排除万难向父皇要她,却偏在那之前,得知了那些阴私。
知道得太迟,也幸好知道了。
“起初我母后横亘,不许我介入她和顾昀澈的婚事,但若真要娶她,付出些代价,我不是做不到。”他见雪寂寥穿庭,寒风入目,刺得瞳仁生疼,眼底不知何时红了一圈。
默了很久,声音才接着往后。
“可先生,药毒二十余载,我的病况你清楚,你看我还能有几年?到时我死了,谁主东宫?”
齐先生在他身后,听见他声音无力,看着他背影落寞,鼻头一酸,再开不了口。
他都清楚。
如果只寻常病弱而已,便都不是问题。
可渗透他骨血的,是古书上罕见的奇毒,根深蒂固二十余,要彻底清毒,不比登天容易。
“娶到她又怎样,讨一时欢愉,我死后呢,她身为我东宫女眷,是要随我活殉,还是再被纳为姬妾,全是听顾昀澈的主意。倘若今时我真什么都不顾,逼顾昀澈放弃与她的婚约,想想往后,她是跟过我的,你认为顾昀澈会如何待她?”
假使真相再被托出,她置生死度外都要跟着他,而他,却只想她好好的。
话至此,他眸中血丝愈重:“我是逢场作戏惯了,唯独她不想连累。就当我一意孤行,最后为她谋条出路,事后她势必恨我,恨也无妨,恨不了几年……”
宁愿她现在恨他,恨他薄情寡义,最好快些忘了他,好好过完一生。
“先生……你去吧。”
他闭了眼,嗓子全都是沙哑的。
……
若前世他能早知一身病体竟是最敬重的那个人多年用毒所致,他绝不会让楚凝有他的孩子,何至后来再费心去胎,彼此彻底含恨两断。
便连她死前最后的目光,都蓄满了伤。
再思及这段前尘往事,隔世经年,却恍惚就在昨日。隔了太多春秋,蓦然回首,经历过的一幕幕依然尖锐鲜明。
顾临越枕着榻,目光弥散而空洞。
用针后体虚,齐先生让他先歇着,收整完药匣便准备离开,留他清静。
他却忽然平静问:“我至多还能活几时?”
齐先生一愣,顿然肃容道:“诶!多大人了还时兴讲胡话,我那一屋的医理,何种奇毒杂病没见过?药方我这便去换几味,你睡会儿。”
“人在这得养心,胡思乱想是大忌,你要真倒了,相思你的姑娘们找上门来哭,要怎么算?我可应付不过。”他故意再接这一句,不给他说败兴的话。
齐先生走后,顾临越未动,就那姿势在软榻躺着。随意搭在榻边的手,玉指修长,骨节分明,透着血色尽失的凉意,显得他雪白袖袍上沾到的那一抹血痕愈发触目惊心。
屋内光线舒柔,耳边有云雀隔窗的啁啾声,顾临越合了眼,很快睡着。
但他睡眠从来很浅,心腹随侍进屋清理水盆和血迹的轻微动静,其实他都知晓。
再醒来,已至午膳时分。
先前出的汗都干了,顾临越换了身衣裳,不多时,明予便如常带食盒来到凉阁。
顾临越胃口一向不佳,只寡淡吃了两口,便放了筷。陪他用膳就是为了盯他多吃些,可他每回最多只再喝点汤,多的,明予是怎么都劝不动了。
但相比初到眉山那时,他如今的气色已不算很差,好歹每顿多少都能吃下些。
用完午膳,明予取过湿帕净了净手,随口和他说起今早沈家的来信,望和明家的亲事,深思熟虑再做定夺。
沈叙白信里字眼含蓄,可明眼人都能领悟出来,这门亲,想来是有缘无分了。
顾临越拨盏的指尖一顿,抬了眼:“什么原因?”
往常闲聊他都是无关痛痒地听着,在意的甚少,明予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微愣短瞬,如实传述:“沈前辈信说,楚姑娘的哥哥当初被遣去关外时,正是我这年纪,皆是习武的,她一见我,便念起哥哥,要偷偷哭。”
顾临越轻轻皱眉,已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他能感觉出这是沈叙白的场面之词。
“赴京之事,你如何对她说的?”他问着话,搁下茶盏。
“听凭她意愿,”答罢,明予直直腰杆,坐得老实巴交:“表叔,我那话可全照的你意思,没让人小姑娘受委屈。”
只多说了句愿意也可留在明家等他,都是理智中肯的话,应当无甚影响。
可沈家还是辞了亲,真不能够怪他……
顾临越静默着,心里头情绪复杂。
望她能嫁给明予,是由衷想她完满度过今生,以明家权望,能护她一时,亦能护她一世。她值得与良人白首终老,而不是如上辈子,香消玉损于京师。
可在得知她不嫁旁人时,他知其不可为,偏又抑不住那一许庆幸。只是,他能为大局舍断所有,唯不敢拿她做赌,再遗恨一回。
“诏书,沈家做何决计?”他问。
明予细细回想:“信上倒没说这个。”
顾临越眸色沉下来。
若无明家庇护,崔氏断要为难,楚伯庚又是个惧内的,他不在,她岂不是要被欺了。
“表叔,真不跟我回府住吗?伽园很清静的,锦官的芙蓉也不逊山景。”明予未觉出他神色异样,自顾沏上茶,往嘴边送。
喝了一口,又忍不住操起心:“而且啊,寺里斋食寡得很,你还是要补补。”
不过这话都是下意识的,这事提过太多回,他要应早应了,明予并没奢望他的回答。
冗长一段寂静后。
“何时走?”他出人意料地淡淡问道。
明予一下没回过味,懵着来回品这三个字,好半晌总算反应到,表叔这是应了他,瞬间狂喜得瓷盏差点没端住。
“表叔想何时便何时!我先知会母亲去!”明予喜形于色,一身飒爽气概,这刻的笑里倒是浮出了少年稚气。
明予大步往外迈,顾临越没拦着。
坐在案前,窗缝筛进束缕日光,如金箔覆于他面庞,虚化了那双修眸,使得他的情绪邃远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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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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