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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回下:刀魂现长时阁

盛秋已至,红叶随水漂流,半城丹红燃遍。

天界丹士、海界鲛人本都不常见于人间,可兕方城不一样。

身为人界的首都,兕方城是三界往来的枢纽,常有光风霁月的丹士踏云而来,也有仪容靓丽的鲛人翩然而至,三族其乐融融,共享繁华。

要说最热闹的定是东区。吃喝玩乐,酒坊赌坊,应有尽有。

此处有两大建筑最出名,一为专供皇家娱乐的长时阁;二为掌管全国刑侦的倏忽司。

长时阁为教坊,原先以琴伎舞伎为主。但先帝戚寐和先皇后戚乐扇是靠半生戎马征服了天下,对单纯的歌舞表演没什么兴趣,更崇尚武力。

这股风气上行下效,很快蔓延整个兕方城。连百姓也逐渐好武厌乐,舞乐技艺慢慢落寞,取而代之的是“剑伎”。

二十年来,长时阁的剑伎们不断精进,钻研出赫赫有名的“长时剑法”。除了供皇族的宴会表演外,剑伎各个身负绝学,还担负保卫宾客,守护皇家的责任。

帝后常在观赏尽兴后,示意手下禁军高手与剑伎们切磋一番,嬴者加官进爵,黄金百两;输者甘拜下风,生死天定。

重赏之下谁敢不以命相博?

于是乎,台下觥筹交错,台上刀光剑影。诸人乐此不疲,传为佳话。

就连各方侠客也慕名而来,请教高招。

久之,长时阁又多出一个新规矩:若达官贵客们又想带人出去,得在长时阁先过个两招。自古英雄配美人,光凭俗钱蛮力,无几下真功夫,倒让人看不起了。

其中更有几人容色倾国,剑术又冠绝天下,为长时阁打下赫赫名声,即:“春剑”怒春侯、“夏剑”苏绝问、“秋剑”拂雀、“冬剑”崔曜四位。

比起夏秋冬三剑专注于杀意,挥刺招式都讲究一击毙命。四剑之首的春剑更爱“剑舞”,剑上清光雪亮,袖上蝶影斑斓,形式绚丽,招式灵动。

真正的懂行高手宁肯跟招招攻人要害的夏秋冬三剑博弈,也不愿与春剑对舞。

不过世人只知他们剑法高超,却鲜有人知长时阁四剑存在的真正意义。

他们四个出身不一,贵者极贵,贱者极贱,却各自身负绝学,组成兕方城的一道天然阵法屏障,若有宵小进攻兕方城,四剑则为此城的第一镇守关卡。

可惜后来夏剑出家;秋剑从军;冬剑因情杀入狱,命丧刑场;春剑更是昙花一现,而后不知所踪。

长时阁再不如以前鼎盛,只能说堪堪过得去。

另一著名建筑“倏忽司”则与东区灯红酒绿的欢娱格格不入,仅路过门前,肃杀气息便扑面而来。

倏忽司门上悬挂“明察秋毫”四个大字。人员无论官职大小,皆穿着一件黑底红云纹的开衫制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与隔壁长时阁旖旎绚丽的“四剑”相比,倏忽司的“三神捕”属于别一样的奇谈。

“怀光神捕”为三人之首,掌法一绝,思维敏捷,曾破七十七重一等大案。

“惊风神捕”移形换影,千里之外仍可缉拿准确,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快山神捕”则身负众月真诀,专管皇家秘辛。

三位神捕各司其职,很少齐聚兕方城。

但近几年不同,兕方城异动频发,三人相聚时间愈来愈多,十天半月就能碰上一回。

“怀光”和“快山”两位神捕天一亮便早早出门,奉命调查两天前那道劈开皇宫的剑气。

独剩“惊风”云砚隐留守倏忽司。

云砚隐自幼跟戚家两位殿下长大,与戚束月、戚光盈的关系都极为亲近。为避嫌起见,戚束月有意让他避开戚光盈相关的秘闻,故而勘察皇宫剑气一事并未让他插手。

正巧这时弟子转交一封信件,说有人约他前往长时阁会晤。

云砚隐拿过信件,拆开一看,道:“是何人相约?”

弟子道:“长时阁的怒春侯大人。”

云砚隐微微一惊,但即刻平复,道:“好。此事不要跟怀光和快山两位声张,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换了件低调的衣裳,然后拿起长刀,只一炷香功夫便赶至长时阁。

进门后通报姓名,阁主连忙引见。云砚隐才在二楼雅阁上,见到了兕方城消失已久的怒春侯本人。

“怒春侯”一袭黑衣,怀中抱着曾震绝长时阁的长剑,靠在柱子上打盹。

他一身黑衣上浮着浅浅竹样暗纹,头发束得极高。鼻梁高得有雪峰冷意,微阖着的杏眼倒有八分女气,且嘴角微挑,卧藏唇珠。

他的装扮和样貌完全割裂,好似身体来自杀气腾腾的倏忽司,却生着一副长时阁容光万千的佳人脸。

直让人可惜:这张脸生在男子也算俊俏,奈何阴柔有余,气场偏颇;要生在女子脸上,风华绝代一词才当之无愧,恰到好处。

“光盈。”云砚隐轻声唤道。

戚光盈倏地睁开眼。

睁眼那一刻,阴柔这词当即从他脸上退散,只让人想起雪地拖行的银枪,刺破黑岩地面。

“哥。”戚光盈看清来人,随口唤出的称呼,比尊称戚束月的皇兄更亲昵,道:“好久不见。”

云砚隐淡淡一笑,平日里的严肃凌厉即刻荡去,爽朗笑道:“半月前我进宫去看过你,当时你还在昏迷,我便没过多打扰。可有受伤或不适么?嗯……看样子倒是挺精神的,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戚光盈道:“我刚醒不久,兄长非要我养伤不许离宫,我憋不住偷跑出来。这些年过去,长时阁从外面看倒是一点没变,进来一瞧才知物是人非。”

“长时阁没了你们四剑,风采确实大不如前。”云砚隐替戚光盈捋顺皱起来的衣领,整理好后才道:“每次我查完案想来此借酒消愁,想到你既不在这里,我一人饮酒也忒没意思了。如今又在老地方重逢,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呢。”

戚光盈看着四时阁的牌匾,道:“听人说这三年来苏绝问斩断杂念出家,拂雀则当上了大将军,真好。我这辈子朋友不多,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哥哥,这缘分也永远不断。至于其余人……我只希望他们下半生安好,但没奢求过重逢。”

“人各有路,不是非得日日相见才算真情。”云砚隐稍稍放松,道:“拂雀现在是‘昭武广闻大将军’,南华省的大英雄。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印象里他瘦瘦小小的,原来这么能干。苏绝问过得也不错,当上奉明琉璃寺的雪净大师的关门弟子,前几天我查案碰到过他,修行是大有所长。每次我去寺庙参拜,他总念挂你,就是崔曜的死对他打击蛮大,精神气差了点……”

云砚隐神色微变,不经意间把“崔曜”这个需要避讳的名字说出来了。

他尴尬道:“不该提他。”

听到崔曜的名字,戚光盈神色无悲无喜,只道:“没事,我都忘了这个人了。”

云砚隐轻声道:“那就好……对了,你信中邀我至此,说有要事相问,是甚么?”

戚光盈不擅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瞒哥哥,自我醒来就莫名其妙丢了三年记忆。我对父皇母后崩逝的事全然不知,而且刚醒就差点被人刺杀。两日前那道纵穿皇宫的剑气就是冲我来的。我问过兄长,但知道他没几句真话,只好偷溜出宫找你了。”

云砚隐皱眉,道:“这倒是件奇事……你来此是要问我这三年发生什么吗?”

戚光盈道:“父皇驾崩,兄长登基是理所应当。不过我记得三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正为我争取磐州节度使的职位。我怎么没去磐州任职,反在阳度城遇险?”

云砚隐比戚束月小一岁,又比戚光盈大两岁,年龄正好处于二人之间。

他仨少年期间相处,戚束月把他当做亲弟弟照顾,戚光盈又把他看做亲哥哥崇拜,两人把感情全加注在云砚隐身上,以求寄托。

唯有那俩亲兄弟间的隔阂,倒好似他们只是一对继兄弟。

云砚隐面露难色,思忖许久,方才说了实话,“先帝驾崩以来,先皇后和束月闹得很僵。她带着你一起搬出兕方城,另立行宫。期间她广纳美貌男子,大肆玩乐,认为丈夫去世,她应恢复节度使的身份,享受该有的权力。束月动了大怒,争吵几次后干脆废去她的皇后名号,断了母子关系。”

“嗯。”戚光盈点头,面色沉静,并不感到意外。

“先帝去世后不到半年,先皇后也猝死行宫中。但她薨逝前认为束月和她断绝关系,你就是她的独子,她定要立你当磐州节度使。束月驳回这一遗嘱,也没按惯例给你皇子该有的授封。这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金施歌丞相作为束月的岳父,都为你发声鸣不平。当时朝中争议不断,你却自愿请求调至阳度城。”

“我?”戚光盈眼神一暗,道:“我不十分清楚阳度城在哪,前几日翻查才知是北渊的一座小城。如果是自请流放,我不会主动去这种陌生城镇。”

云砚隐接着道:“那年雷鸣海和神文海的对峙逐渐激烈,北渊又位于两海交接,不是什么安稳去处。所以你辞行前我去送了你一程,问你是不是自愿前往。你讲得含糊,只说有职责在身,得去阳度城为束月取回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是吗……”戚光盈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最近现身在兕方城的那个飞贼,我听人说他多次流连长时阁附近,又顺走了长时阁里的一些零碎物件,我想知道是什么。”

“不仅是长时阁,他还常去各处寺庙。”云砚隐神色微异,道:“他在长时阁拿的东西跟你有关。有你为讨母亲欢心,扮成剑伎‘怒春侯’佩戴的女性首饰,以及几幅长时阁四剑的画册。”

“寺庙……寺庙。”戚光盈喃喃自语,道,“看来他不只是在找我。”

云砚隐道:“这件事不是我负责调查,所以知之甚少。我被召回兕方城,是办更重要的案子。”

戚光盈一顿,问道:“什么?”

“从你父亲去世前就开始,针对人皇戚家的刺杀层出不断。”

“什么刺杀?”

云砚隐答道:“长时阁本为人族首都的护持阵法所在,一般邪祟无法靠近。但冬剑崔曜一死,此阵已破,兕方城渐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渗透。看似城中表面歌舞升平,但内阁高度紧张,在先帝遇刺前两个月,就把夏剑苏绝问、秋剑拂雀二人都召入宫里保护帝后,但还是……”

“命也。”戚光盈沉默良久,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问道,“所以我母亲也是遇刺身亡?”

云砚隐给了戚光盈一段时间哀悼,然后才道:“你在行宫陪伴先皇后的那段日子也差点遇害,尽管你逃过此劫,但先皇后也很快莫名驾薨。倏忽司查了三年也一无所获,那伙势力再未出现。我不知两日前那道刺杀你的剑气是否跟此事相关。”

“拂雀和苏绝问的本领我都清楚。”戚光盈语气尽可能轻描淡写,“他俩是人族顶级高手,连他们都拦不住的大概率就不是人类。现在各地军阀都对戚家皇位虎视眈眈,如果天海势力也介入其中,确实很难查起,不能怪倏忽司。”

“天海两族,你是指的万福永寿宫的太后们吗?”云砚隐提醒道,“她们是戚家亲族,应该不会做那么绝。”

戚光盈眉头骤紧,思索许久才道:“这件事没我想的简单,抽空我可能要去一趟阳度城,不对,我要去一趟雷鸣海,见一见雷鸣海太子追云熹。”

云砚隐道:“雷鸣太子失踪以后,世人都传他饮恨丧命。雷鸣海仅少数人在顽抗,绝大部分都归神文海所有。但这仗令武尊极玄大怒,所以惩罚雏焘去气蒸山受刑。武尊命丧一子,骨肉相残如何不痛心?让雏焘面壁思过,倒也说得过去。”

“他受罚了?也罢,兄弟父子间的事,我无须心疼。”戚光盈不为所动,只道:“老师的脾性我清楚,他若真把一生宿敌斩于剑下,早巴不得昭告天下。活见人,死见尸,我是掘地三尺,都非要找到追云熹不可。”

“你这般执着,可有什么眉目?”

戚光盈道出一句实话:“两日前那道剑气,你在宫外也应见识了这股威力。修行高深的丹士鲛人之流,要竭力挥出这一剑或许勉强可成,但我与他亲自交手,他是随手挥舞便做到这种地步。他脸戴面具,好像不愿暴露身份。这一招下去又把他身份限住,岂不是很矛盾?他仿佛有意为之。”

云砚隐道:“雷鸣太子鲜少出没于人间,百年来销声匿迹,你们应当无仇。”

“如果追云熹没死,何不回雷鸣海重振旗鼓?雏焘正在受罚,此乃他收复河山的好时机。若他是身负重伤,暂需休养,就更不该冒着风险来刺杀我,最后还不了了之。”戚光盈停了停,有些难为情,“神文海和雷鸣海争雄万年都不分高下,偏我一去就胜负分明。是不是我做过什么相当重要的事,才被人抹去了记忆。比如说……”

戚光盈沉默许久,方才淡淡说道:“比如说:我又被我的好老师狠狠算计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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