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账房老秦这几天一直寝食难安。
老寺卿年近六十功成身退,领了赏赐风风光光回乡养老,可苦了他们下面这些伺候的人。
听说这新寺卿是永顺十五年的状元郎,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在京中当过几年太子少师,又外放了两年锻炼,如今回京乃是陛下亲自下旨提拔,怎么看都是陛下心尖尖儿上的人物,若是得罪了这位天之骄子,也不知道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一边想着,老秦又叹了口气,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此时更是像个脱了水的苦瓜。
他家里那不务正业的独子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如今也不过混个闲职,勉强过了院试,连正试的边儿都摸不着,与这位年少有为的状元郎实在是云泥之别。
“老秦,怎么,婆娘又给你脸色瞧了?”文仵作揣了一壶烫酒,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婆娘这几日倒是没闹腾……还不是邢大人告老还乡,这新来的大人又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心里没底儿呢……”老秦苦闷地在账本上勾画,忽然脸色一变,唰得一下蹦老高,像避瘟神一样避开文仵作,“老文,你不会刚剖过尸吧?”
“哪儿能啊,我要是刚从敛尸房过来,还能喝酒啊。”文仵作熟稔地勾肩搭背,“来一口?”
老秦这才放心,接过他的酒壶闷了一喉咙。
“哎,我这瞧着马上就要四十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刑大人一样回乡享个清福。”
“刑大人六十了才功成身退,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文仵作又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新寺卿的事儿,你倒是不用太担心。”
“哦?你有消息?”老秦顿时语气骤升。
“你还记得我那个小徒弟么。”文仵作挑眉。
“你说那个啥都不要就喜欢跟你学验尸的漂亮小鬼?”老秦砸着嘴回忆,“那小子小时候真是顶顶的漂亮,还总是穿一身白,第一次在敛尸房见着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狐妖成精了,差点求爷爷拜奶奶的,如今长开不少,倒是没之前那么妖气了,但还是怪好看的。”
“好好儿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喜欢跟着你这个老鬼天天跟尸体打交道。”老秦感叹了一句,“不过这又跟新寺卿有什么关系?”
文仵作神神秘秘示意老秦靠近些。
“这孩子啊……跟咱们的新寺卿渊源可深了呢。”
刚出节的岳京依旧十分的冷,就算是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也是如此。
傅惜站在御书房外等待传唤,搓了搓手,拢紧了身上的青灰大氅。
“傅大人,暖暖手吧。”伺候的老太监见傅惜脸都发白了,那模样属实有些可怜,让小太监去取了一壶温好的热茶来给傅惜暖手。
热乎的暖气顺着青花瓷壶传到傅惜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上,总算让她恢复了不少。
“多谢袁公公。”傅惜十分感激。
没一会儿,垂头丧气的工部尚书从御书房里出来,照面儿都没顾得上与傅惜打声招呼,失魂落魄地走了。
“今日陛下的心情不太好,傅大人可要仔细些。”老太监好心说了一句。
“多谢公公提醒。”傅惜将脱下的大氅并热腾腾青花瓷壶一起递给一旁侍候的小太监,笑着向老太监鞠了一躬。
“傅大人,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老太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在下不常来宫里,很多规矩不太懂,日后若有需要公公体谅的时候,还请多担待些。”傅惜笑意盈盈。
“傅大人的事情,老奴自然是要帮的。”老太监忙不迭周旋几句好话,引她入御书房。
御书房中光线很暗,屋内各角都置了银炭盆,隔绝了屋外的寒气,将整个房间都烤得暖暖的,正中间金丝檀木架上的簋式鎏金双龙戏珠香炉里升出袅袅的白烟,熏人醉暖。
“陛下。”傅惜躬身行礼。
赤金楠木长桌后的男人静静地打量着她,并没有说话。
傅惜也没有动,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紫色朝服半勾勒出单薄的背脊。
“袁忠,赐座。”隔了好一会儿,傅惜才听见睿文帝沉稳的声音。
老太监轻手轻脚地带傅惜去一旁坐下。
“奘南的事情,你做的很好。”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却无怒自威。
“都是陛下御下有方。”傅惜长睫低垂,恭敬地回答。
“抬起头来。”睿文帝又道。
“陛下,臣不敢直视天颜。”傅惜没有动。
“以前胆子还大些,如今倒是不敢了。”睿文帝低沉的声音在暗色的御书房内回荡,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却仍旧让人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凝滞。
“臣那时候年少轻狂。”傅惜苦笑。
“出去两年,倒是有长进了。”
傅惜隐约听见有厚重衣料相互摩擦的声音,那摩擦声十分悦耳,一听就是顶顶贵重的料子。
待视线内出现一双金缠枝花纹朝靴的时候,傅惜单薄的背脊不自觉汗湿,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以前连欺君的事情都敢当面与朕说,如今却连看都不敢看了?”睿文帝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睿文帝的手指上有常年批奏折留下的老茧,虽并没有太用力,但仍然让傅惜觉得生疼。
“……陛下,您这样不合规矩。”傅惜干哑着嗓子,眉眼低敛,“彼时臣鲁莽,幸得陛下宽容……要是现在,臣就算是有九个脑袋也是万万不敢说的。”
睿文帝二十五岁登基,到如今已在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看上去却并没有上年纪,反倒像是三十出头的人一般,只是他的长相原本就偏瘦削阴柔,年纪大了后颊上颧骨突出,更显得阴郁,配上那一双什么时候都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让人觉得一瞧就遍体生寒。
“总算有点活人气儿了。”睿文帝低低笑了一声,松开了手,“朕倒是更喜欢你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臣这两年在外面受的惊吓已经足够多,陛下就当可怜臣,别再吓臣了。”傅惜僵硬的脖子总算得到缓解,苦笑着叹气。
“你跟朕主动请缨要去奘南的时候,朕还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睿文帝负手而立,“不过,那么多老臣都不愿接的烫手山芋,倒真让你解决了。”
“不愧是……他的孩子。”
睿文帝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傅惜只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
自从六年前傅惜第一次见到睿文帝的时候,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睿文帝看她的时候,从来不止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看向更遥远的人。
她的“父亲”。
从御书房走出来的时候,傅惜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个华丽沉重的门就像是凶猛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会让人透不过气来。
帮她拿大氅的小太监适时地小跑上前。
“多谢。”傅惜微笑着接过青灰大氅,披回身上,拢紧了领口。
或许是第一次被朝官感谢,小太监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受宠若惊得一时忘了退下。
傅惜瞧着他那呆愣的模样甚是可爱,忽然想到什么,从大氅里摸摸索索掏出了两颗纸包的糖来。
“给你的。”傅惜将糖放在小太监手心里,摸了摸他的头。
一直到老太监从御书房里出来,小太监还在原地愣神。
“串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老太监疑惑地问。
“干爹。”小太监捧着那两颗糖在胸口,像是捧着珍贵的宝贝,声音都带着哭腔,“傅大人真是顶顶好的大仙人啊!”
“瞧你这没出息的破落相,赶紧回去收拾干净,别让人瞧见!”老太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待小太监跑远了,老太监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对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如此特殊,谁也不知道到底陛下究竟是何想法,更不知是福是祸。
君心似海,伴君如伴虎啊。
从御书房回来之后,傅惜并没有回傅府,一出宫门,便看见正在马车旁微微垂着头思索的修长人影。
乌发轻束,眉目温柔,较之马车角上摇曳的碧玉海棠环佩更显温润。
“何大人。”
“阿……傅大人。”何谓见到她后,先是怔了一会儿,“你瘦了。”
“这两年日子不太好过,大约是瘦了些。”傅惜打量了自己一圈,“也黑了不少。”
“……辛苦了。”何谓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到嘴边却只这一句,“在陛下那里,还好吗?”
“总归是交差了。”傅惜一边说着,一边与何谓上了马车。
“什么时候去大理寺赴任?”
“明天。”
“这么急?”
“刑大人前两天便卸任了,大理寺卿不可空悬太久,这两日空闲还是陛下看我路途奔波特批的。”傅惜摇头。
“傅大人……委实是有些忙了。”何谓不忍,“你其实……可以不必将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
“不必……何为不必?”傅惜抬眸看他。
“……毕竟你终究是女子。”何谓小声叹气,“我只是不希望你过得那样苦。”
“不,何大人。”傅惜静静偏头看向马车外的人群,“现在这样便很好。”
“也是……我总是不明白你的。”何谓苦笑,脸上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不说我了。”傅惜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何大人现在怎么样?在翰林院那边还习惯么。”
“编撰全史帛书的工作陛下已经批准了。”提到这个,何谓的眼睛亮了亮,“待修撰人都齐全,就能启动了。”
“你自小便揣着这么一桩愿望,如今总算能成真了。”傅惜笑了笑。
“你还记得这些……”何谓有些动容。
“如何不记得。”傅惜的声音有些轻,浓黑的长睫半遮住了笑眼。
何谓沉默了下来。
如何不记得。
他小时候只是随口提过几次,傅惜也记着,那么……
封府的事情自然也从来没忘。
何府的马车停在一间占地非常广的山庄前,这里出入的马车很少,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大多都挂着皇亲贵胄的牌子,不是什么寻常人能来的地方。
傅惜甫一下马车,抬头就看见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凛音山庄。
门房一见他们,立马热情地迎上来领路。
“先帝的字。”傅惜驻足看了一眼山庄大门的牌匾,咋舌,“也不知道我这两年的俸禄够在这里吃上几顿。”
“你认得先帝的字?”何谓讶异。
“不谈政绩,先帝的文章写得还是不错的,之前也有幸读过先帝的文章,这一手楷书也是写得极好。”傅惜笑道。
她这副对皇家品头论足的大不敬态度,何谓早就习惯了,一边与她进入山庄,一边温声解释。
“凛音山庄背靠着祝凌峰,阁前便是寒音涧,依山傍水,是岳京城内不可多得的临水宝地,也是先帝最喜欢的消暑山庄之一,退位后便送给长公主做私宅了。”
傅惜若有所思,刚走出没几步路,便听见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狗奴才,不是说了老师跟谓哥哥的马车一到就跟我说吗?小爷养你们这一群懒骨头有什么用,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傅惜跟何谓听了这声音之后,相视一笑。
“若是怠慢了老师,小爷扒了你们的皮……”
说话的青年身长八尺,较身边的白脸小厮高出大半个头,一身暗金色的宽大襕袍,内里配一袭锦绸长衫,非常的华丽跟张扬,哪怕放在人山人海里也是一眼就能瞧见的。
急躁的声音在看到来人之后直接转为了惊喜。
“老师?!”
傅惜微微一笑。
“魏小将军,好久不见。”
雕着迎客松的轩窗外是潺潺的溪水,因为是冬日的缘故,水势并不是很急,偶尔能看见跃出水面的白色银鱼,在阳光下泛出冷冽的光泽。
屋内价值连城的瓷器文玩错落摆放,温吞悠长的沉水香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古意。
“老师,你说的‘论军’、‘罗氏兵法’我都看完了。”魏千山兴致勃勃地给他倒茶,“这是母亲在楼蓝的时候偶得的当地茶叶,长在悬崖边儿上的,要采摘颇为不易,与咱们中原的茶味道也不大一样,非常的甘甜醇香,您尝尝!”
“嗯,的确与众不同。”傅惜轻抿了一口,“怎么,两年只看完了这么两本兵书?其余的书籍呢?”
“啊?”魏千山显然没想到,傅惜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切入学业话题,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老师,那个,我爹老是抓我去练功,所以没有看太多的书……”
“偷懒。”傅惜轻敲了敲他的头。
魏千山抚着额咧嘴笑。
虽然两年未见,老师敲他的头还是这么顺手!
“终归你是长公主与镇远将军的独子,千尊万贵,不需要学这些也能锦衣玉食。”傅惜的食指轻扣着冰裂纹青瓷杯,“但,你既愿意叫我老师,我作为你老师一天,便会担起这个责任,你若要觉得我烦,也没有办法。”
“当然没有!老师还愿意把我当学生,高兴都来不及呢。”魏千山双眼发光,与傅惜说话依然还带着当年的孩子气,与他的身高相衬实在是有些滑稽。
傅惜看着他,声音忽然柔了一些:“说起来,小将军目前有什么在做的事情吗?”
“在做的事情?”魏千山一愣,“母亲与父亲去疆域平乱了,托我照顾阿白算么。”
“既如此,明日我便要去大理寺赴任,不知道小将军有没有兴趣,去大理寺……”
“有兴趣有兴趣!”魏千山整个人直接蹦了起来,“我也可以跟老师去大理寺吗?”
“都还没说去干什么,小将军也太急了一些。”傅惜忍俊不禁。
“只要是跟老师一起,哪怕是端茶倒水,我也愿意!”魏千山拍了拍胸脯,“我肯定是给老师沏茶沏得最好的那个!”
“自然不会如此委屈小将军。”傅惜笑了笑,“对了,阿白是什么?”
“阿白是母亲的虎……”
魏千山话还没说话,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不是说了天塌下来也不要来打扰小爷吗?!”魏千山一肚子火气地吼道,“今晚就给小爷滚去睡柴房!”
门外的小厮又是急又是怕,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哭腔。
“小……小少爷……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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