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得知这件事时是什么感受呢？谢云裳已经记不清了。
她从小无父无母，被宗门和师傅拉扯长大，自己没感受过母爱，却要成为一个“母亲”。
小时候最亲的就是师傅，但师傅活得太久了，一直难以突破自身的境界，这次闭关前专门把她召到眼前，说闭关的时间不定，如果自己没走出来，那便是寿数已近，顺天而行吧。
她在人间游历，看凡尘女子抱着孩子，眼里的温柔像堂前的春水。她那时也免不得想，如果我生在凡尘，也会是这样吗？
就像当初她也那么期待过和书生如寻常夫妇一般，举案齐眉，白首不离，生一个可爱的孩子，绕在膝边玩耍嬉笑。
可惜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但谢云裳一直是一个很骄傲的人，爱也好恨也好，她从不回头看过去的事。她把一切割裂得很开，譬如书生是斩断的情缘，而孩子是她的孩子。
她曾经那么期待过这个孩子。
在很多个夜里，谢云裳辗转难眠，脑子里都在想这个孩子。
她给它取名，想象它的性别，在心里描摹它的样貌。
末了又情不自禁地笑，觉得自己真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这个孩子是什么样，她都爱它。
后来领命争夺涵灵珠时她犹豫了很久，但碍于威压最终接受。可就是这样一个决定，导致一成失足千古恨，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涵灵珠太强大了，大部分预测它到来的人欢欣鼓舞，觉得这是惠泽苍生的事。谢云裳只觉得荒唐，在虫群里扔入唯一的美食，受益的绝不是那些弱小的大多数。
她曾被称作仙子，内心其实也有对苍生的怜悯。看到这个世界的未来真的如她所料，她做不到冷眼旁观，也最终挺身而出。
可这战争太惨烈了，各路势力的疯狂让人震撼，世界像一下子崩盘，她处在漩涡中心，又如何独善其身。
孩子出生时并未满十月，给她接生的是她在凡间救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要被父兄卖了换钱，她看不过，救了女孩又将她安置。
她几次受过重伤，身体已经过于虚弱了，孩子也发育不良，再加上自己小心打扮不显形，别人都看不出来，知道她怀孕的其实只有这个姑娘。
谢云裳只记得自己很痛，疼到意识都已经模糊了，却还在想着，怎么没听到哭声了。
后来她撑着过去看小姑娘怀抱的孩子，小姑娘眼眶是红的，颤着双唇似是要说些什么。
她看见了孩子铁青的小脸，也听清了姑娘的那句话。
“是……是个死胎。”
怎么会这样呢？她想。
内心疼得已经麻木了，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孩子的小脸，内心绵延地浮现出的却是之前听过的那句话——
灵珠现世，惠泽苍生。
之后的事谢遥基本也猜到了，他分明只是在扮演着这个角色，却又在谢云裳的讲述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与绝望。
如果上天非要如此阴差阳错，那这所谓灵珠，又当真称得上是“福”吗？
“然后……”他失语道。
谢云裳温柔地看着他，目光恰似庭前的春水。“万物有灵，所谓死去，其实也只是灵气耗尽罢了。”
她在万人里闯出一条血路，虔诚地捧着那颗祸世的灵珠，用它救活了自己的孩子。
又怕孩子身负异能会遭人觊觎，于是耗尽自己残余的灵力，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坚固的封印，在临死之前将孩子托付给先前救过的凡人小姑娘，极尽所有让他平安长大。
孩子铁青的脸慢慢恢复生机，她闭上眼，一滴血泪从眼角流下，分不清自己内心，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还是对离别的担忧与痛苦。
她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孩子的额头，说话的语气近乎喃喃。
“娘愿你一生平安喜乐，不受灾苦，不遇风云。”
讲述完这一切的谢云裳没有太大波动，她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但她看谢遥的眼神又是那么柔和，似乎这个灵魂在此盘踞百余载，只是为了再看他一眼。
“我当年执念太深，灵气没有完全散尽，在这里盘桓了两百年，才终于能聚拢勉强汇成人形，又直到遇见你，才终于恢复灵智。”谢云裳叹了口气，“不过残枝末节，也撑不了太久了。”
“你又要离开了吗？”谢遥问。
谢云裳点点头，轻笑道，“不必难过，只是寿数已尽，顺天而行罢了。”
她再次伸手抚平谢遥的衣领，看着其上的纹饰若有所思，“当初我将你托付给双燕，本意是想让你远离修真界，但事情太过匆忙，没向她交代清楚，导致她也不知此事来龙去脉，可能只是想着让你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世，所以阴差阳错让你再次进了青云宗。”
双燕，是抚养谢遥长大的女人的名字。
“双燕是个很好的姑娘。”谢云裳叹了口气，眼里盛着深深的温情，“她养你长大，必定受了很多苦。我当时实在无人可托付，现在想来以当时的情形，她应该是极其为难的。我这辈子不说无憾，自认也是不会后悔的。可走到临头回头看，最对不起的却是她。”
谢遥说不上话，他从没像现在一样，在一瞬间希望自己拥有“谢遥”的记忆，那他起码能坦荡地回答，或许双燕并不这么想，她不应留下这样的遗憾。
可他不能，他不能凭空编造出另一个人的回答，这是对她们彼此最大的不尊重。
“我给你加的这道封印极其牢固，即使是何等大能都难以识出你体内的灵力。”谢云裳道，“在已被封印的情况下，涵灵珠仍能助你修为，提高你修炼的速度。假以时日，修真界仍将有你的一席之地，而又因曾被压抑，不会如传说中那般恐怖，也避免了别人的猜疑。”
她顿了顿，又道，“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阿遥，娘希望你能离开青云宗，不再蹚进这池污水。”
“这世上求仙问道的多，追名逐利的多，可无论哪样，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台阶，人这辈子小心翼翼地走，一不小心翻个跟头，过往努力皆付之一炬。娘不愿看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娘只希望你这辈子做个普通人，平安快乐。”
若是放在以前，她也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
谢云裳自己便是天之骄女，前半生顺风顺水，从不知什么是事之不可为。
可后半生又像老天给她开出的一个玩笑，神女从琉璃塔里走出，抬头发现天色苍茫，这才发现世界之雄伟，而万物不过天地一蜉蝣，难以左右命运。
而命运又算是什么呢？难道不过一条既定的线，笔直通向剧本写好的未来吗？
*
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
谢遥伸手想抓住她，却最终抓了个空。
这是这么久来他少有的感到慌乱，心像拧成了一团，难以舒展开。“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他情不自禁地问。
“傻孩子。”谢云裳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却像风拂过水面，连波澜都少有掀起。“我从未想过让你为我做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幸福地过完你的人生吧。”
“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
她的话在天地间回响，而最终消失不见。
等谢遥回过神来，发现刚才的庭院逐渐现形，大家也刚刚苏醒，摸不着头脑地左看右看。
他一抹脸上，发现是刚才无意中流下的眼泪。
孟彦恢复神智后就连忙走到他身旁，见他脸上有泪水，心里着急担忧又无法表现，只能小声问，“怎么了，还好吗？”
谢遥点点头，意思是没事。
他想了想，又小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之前的那片血海，她在杀敌过程中受了伤，之后就转到一个巨大的法阵里，她以血为饵在施着什么法。”孟彦回答道。
谢遥了然，刚想把自己所见告诉孟彦，周围的人却一齐凑了过来。
奚塘脸色苍白，“之前那个人呢？”
大家的脸色或多或少都不太好看，谢遥斟酌后回道，“这种残余的灵气聚态不稳，可能消散了吧。”
奚塘“哦”了一声，嘴唇被他咬得泛白，沮丧地说，“这也太惨烈了。”
他和孟彦看到的是同样的场景。
“以前只从传说里听闻过两百年前那一战，我只觉得惨烈没想到有这么可怕。”
徐千树点点头，大家的表情都比较沉重。“到处都是死人，一个个都像杀红了眼，连云裳仙子也险些丧命。这种直面场景，和单纯的听说差得也太大了。”
b刚进内门的弟子岁数大都不大，对这个世界了解不深，仍然怀着一种天真与澄澈。他们从小便听正道披荆斩棘剿灭邪魔，久而久之便认为理所当然。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原来所谓“正道”，也曾有千万个即将走向倾覆的时刻，无数人的牺牲埋在尘埃之下，每一次成功背后都沾了无数殉道者的鲜血。
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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