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盟的名声渐渐在泥泞里传开,像一株在废墟里倔强生长的野草。疯狗这只原本只想看热闹的“野狗”,不知不觉间,爪子已经在云栖这方小小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日子是苦的,苦得能把人胆汁都榨出来。疯狗跟着云栖,见过太多在深渊边缘挣扎、连哭喊都无力的躯壳:饿得啃噬树皮的流民,皮肤溃烂如朽木,散发着能把苍蝇都熏晕的恶臭;被丈夫殴打得半死的妇人,眼窝青紫似烂透的李子,蜷在角落像一片破碎的落叶;蜷在墙角的孩童,肋骨嶙峋如搓衣板,看人的眼神空洞得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
云栖来者不拒。他那深褐的魂丝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固执地、近乎笨拙地,兜住一个又一个行将坠落的灵魂。疯狗见过他三日三夜不合眼,守着高烧呓语的瘟疫病人,熬得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油灯芯子都燃尽了,他还在用那破蒲扇给病人扇风;见过他脱下自己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破袄,毫不犹豫地裹住雪地里冻僵的老丐,自己就穿着件单衣,冻得嘴唇发紫,还要嘴硬说“扛冻惯了”;也见过他将最后半块硬得能当砖头使的杂粮饼,用他那布满老茧和旧伤的手,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掰成几乎均匀的三份,小心翼翼地塞进逃荒母子枯槁得如同鸡爪般的手中,自己则转过身,灌了一大碗凉水,把胃里的咕噜声硬压下去。
疯狗不再是旁观者。她成了云栖身边最暴躁也最麻利的小尾巴。
“笨牛!药碾子不是这么使的!费劲巴拉半天,还没耗子啃得快!”她嘴上嫌弃着,却一把抢过云栖手里沉重的药碾,自己哼哧哼哧地碾起来,小胳膊抡得飞快。云栖也不争,只是默默地把晒干的药材递过去,偶尔在她碾得太过火时,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行了,够碎了。” 那掌心粗糙的温度,让疯狗的手背像被砂纸蹭了一下,有点痒。
夜里,庙里挤满了病人和流民。疯狗裹着从哑婆婆那里得来的旧蓑衣,像个警惕的小兽,缩在云栖铺位附近的一个角落。她睡不踏实,总能听见压抑的呻吟和咳嗽。云栖也几乎不睡,要么在昏暗的油灯下看那本破得掉渣的医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要么轻手轻脚地在铺位间巡视,给踢开破被的孩子掖好被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露珠。有时疯狗装睡,眯缝着眼偷看,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那深褐的魂丝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像守护着这片小小方寸之地的古老藤蔓。
疯狗发现云栖有个毛病——他总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喂,咸菜疙瘩!你这饭量是喂麻雀呢?”疯狗看着云栖碗里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再看看他分给旁边瘦弱孩子的那份明显厚实些的饼,气得直翻白眼。她二话不说,把自己碗里还算稠的那部分,用勺子“咣当”一声”强行倒进云栖碗里,凶巴巴地瞪他:“吃!饿趴下了,谁给这帮病秧子熬药?指望老娘给你端屎端尿啊?” 云栖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那常年紧抿的嘴角,竟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冰面裂开一道细小的缝。他没说话,默默端起碗,把那碗“加料”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疯狗还发现了云栖的另一个秘密——他怕冷。深秋的夜风钻进破庙的每一个缝隙。一次疯狗半夜冻醒,发现云栖坐在离风口不远的地方守着一个发寒热的孩子,高大的身躯在昏暗里微微发着抖,却把身上唯一的薄毯都盖在了孩子身上。疯狗心里“啧”了一声,悄悄爬起来,把自己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蓑衣,像扔破麻袋一样,“呼啦”一下兜头盖在云栖背上。云栖被这突然袭击弄得一愣,回头看她。疯狗装作被冻醒迷瞪的样子,揉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嘟囔:“吵死了…呼噜震天响…盖严实点,别吵老娘睡觉!” 说完“扑通”一声又躺回去,背对着他,耳朵却竖得老高。身后传来云栖极轻地一声叹息,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把蓑衣裹紧了些。那晚,疯狗听着他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莫名觉得破庙里漏进来的风,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然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有蛆虫在蠕动。那些淬毒的流言,疯狗也听得真切,像淬了粪水的针,扎得人又疼又恶心。
一次疯狗溜进镇上唯一的破酒馆,想用捡来的几个铜板换点盐巴。刚进门,就听见角落里几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在高谈阔论。
“装什么活菩萨?”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胖子嗤笑,肥厚的嘴唇沾满油腻的酒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人的脸上,“谁不知道他云栖是个什么东西?杀亲弑父的畜生!指不定昧下了多少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那栖云盟里堆的,怕都是带血的馒头!”
“可不!”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穿着绸衫却掩不住猥琐的男人立刻附和*黄板牙兴奋地呲着,像闻到腐肉的鬣狗,“我听说啊,他救的那些个娘们儿,甭管老的少的,夜里都得钻他房里‘报恩’…啧啧,那药王庙,我看就是个窑子铺!” 周围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令人作呕的哄笑声。
疯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捏碎了手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酒碗!锋利的碎瓷深深楔入掌心,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滚落在油腻肮脏的桌面上,像几颗刺目的红玛瑙。
她认得这两个人——清清楚楚!就在三天前!他们俩还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栖云盟那破败的门槛前,磕头磕得额头都见了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天抢地地哀求云栖救他们那染了瘟疫、眼看就要断气的亲爹、老舅!是云栖熬红了眼,用了手里仅存的一点珍贵药材,才把老人从鬼门关硬拉了回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 疯狗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子,尖利地撕裂了酒馆里的污浊空气。她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警惕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着那两个造谣者,掌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地上。
“三天前跪在庙门口磕头求药的时候,怎么不嫌那药是‘带血的馒头’了?!你们那亲爹、老舅的命,就是靠你们嘴里这‘窑子铺’的‘脏药’吊回来的!”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得那胖子和瘦子脸色瞬间煞白。
“还有你!” 她指着那尖嘴猴腮的男人,眼神鄙夷得像在看一滩烂泥,“你婆娘被赌坊的人打得下不了炕,是谁给送的药、接的骨?是你们嘴里这‘弑父’的‘畜生’!他救你们爹娘、婆娘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在赌坊里输得精光,还是在这酒馆里满嘴喷粪?!”
酒馆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满手是血、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的瘦小姑娘身上。
那胖子和瘦子被揭了老底,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疯狗那慑人的气势和铁一般的事实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狼狈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疯狗“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扫过酒馆里那些看热闹的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嘲讽。她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处理手上的伤,只是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抹掉不知是溅上的酒沫还是别的什么,然后挺直了那瘦小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野草,转身大步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掌心火辣辣地疼,心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但在这愤怒的火焰之下,却奇异地滋生出一股更强烈的冲动——一种想要立刻回到那个破庙,回到那个“咸菜疙瘩”身边,看看他是不是又在饿着自己、冻着自己、或者被哪个不知好歹的病秧子气着的冲动。
她不是为了他打架。
她是为那些被他用命护着的、连哭都不会哭的“泥潭里的草”打的!
是为那份深褐里开出的、倔强的金线打的!
是为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在淤泥里捂热冻疮,还有人愿意在冻土里种救命草打的!
回到药王庙时,天色已近黄昏。云栖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孩子换手臂上的药布。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眉骨那道狰狞的疤。
疯狗把手悄悄背在身后,藏起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像没事人一样晃悠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喂,咸菜疙瘩!杵这儿当门神呢?晚饭呢?饿死狗了!”
云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像能穿透一切伪装。他没问酒馆的事,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从旁边的药筐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烤红薯,塞进疯狗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刚烤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夕阳还暖,“小心烫。”
疯狗接过红薯,指尖触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那红薯暖烘烘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低头看着红薯,又看看云栖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那点还没散尽的戾气和一路上的委屈,突然就像被这暖意融化的冰碴子,悄没声儿地溜走了。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红薯,含糊不清地嘟囔:“…还行,不算太笨,知道给看家狗留口热乎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药棚里飘来当归苦涩的香气,混着烤红薯的甜香。栖云盟的破院子里,依旧挤满了苦难的面孔。但此刻,疯狗只觉得掌心的红薯烫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云栖头顶那深褐的魂丝,在金红的夕阳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嗯,这“泥潭”虽然又苦又累,但…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这里的“咸菜疙瘩”…是暖的。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像晴天里砸下的冰雹。
那日疯狗与云栖刚自山间采药归,背篓里是新掘的黄芪,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气。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颀长,云栖边走边指点她辨识道旁一丛丛野菊的药性,声音低沉平缓,像山涧缓流。
离栖云盟那破败的院门还有一箭之地,疯狗灵敏的耳朵就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喧嚣——不是往日的呻吟哭诉,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恶意兴奋的嗡嗡声。她心头一紧,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门前已是人潮汹涌,水泄不通。县衙的差役挎着明晃晃的腰刀,铁链哗啦作响,那寒光刺得人眼疼。五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苦主”跪在堂前(临时搭起的简易公堂),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控诉着云栖的“滔天罪行”——私吞朝廷赈灾的皇粮!
疯狗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唰”地一下扫过他们每一张脸——
赵阿婆!那个瘫在草席上十几年、被家人像破麻袋一样丢弃的老妇!是云栖守了她大半个月,熬红了眼,针尖儿都快磨秃了,才让她那两条枯木似的腿重新有了知觉,能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她当时抱着云栖的腿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
跛脚阿三! 那个在码头摔断了腿、眼看要烂掉的汉子!是云栖为了给他寻接骨的草药,生生从崖上滚下来,摔断了左手小指,那根小指到现在还别扭地弯着,他当时跪在庙门口,砰砰砰磕头,说云栖是他再生父母。
还有春杏!那个总被醉鬼丈夫打得遍体鳞伤的姑娘。云栖三次将她从棍棒下抢回,最后一次,那醉鬼红了眼,一根碗口粗的闷棍带着风声砸在云栖后背上!“咔嚓”一声,疯狗当时听得真真切切,云栖当场就咳了血,暗红的血沫子染红了前襟,足有半个月才缓过劲儿来。春杏抱着他哭嚎:“云大哥,我这条命是你的了!”
“云当家喂我们的都是发霉长绿毛的陈米!吃了就拉肚子!” 赵阿婆捶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他夜里摸进我们女眷睡的棚子…动手动脚…” 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人。
“我…我亲眼看见他私藏官银!就在他药柜最底下那个暗格里!” 跛脚阿三信誓旦旦,手指颤抖地指向药棚方向。
谎言在唾沫星子里越滚越大,越描越真,像滚雪球一样裹挟着围观人群的愚昧和恶意。疯狗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她曾见过饱含感激、卑微甚至麻木的脸上,此刻迸发出的“愤恨”竟如此真切!在衙役手中火把跃动不安的光影下,一张张面孔扭曲变形,如同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厉鬼!尤其春杏,她像是豁出去了,猛地撕开自己单薄的衣襟,“刺啦”一声,露出锁骨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那痕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成了“铁证”!
“放你娘的狗臭屁!!!” 疯狗喉咙里炸开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空气,带着滔天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悲凉,“你们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烂了心肝肺的——呜!”
一股巨大的、带着汗臭和蛮力的手臂猛地从后面勒紧了她的脖颈!粗糙的麻绳瞬间深陷皮肉,勒得她眼前发黑,窒息感汹涌而来。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挣扎、踢打,龇出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涎水混着被咬破嘴唇渗出的血丝淌下,形同真正的疯犬。人群爆发出刺耳的哄笑,烂菜叶、臭鸡蛋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脸上、身上,黏腻腥臭。
云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就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那双黑色的眼眸沉静如古井,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深不见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疯狗曾无数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疲惫、专注、甚至偶尔一闪而过的温和,并以为那是如山岳般沉稳可靠的力量。此刻,在漫天的污蔑和恶意的哄笑中,她才惊觉——那根本不是沉稳!那分明是早已被最深重的绝望和背叛反复淬炼过后的死寂!是痛到灵魂麻木、连愤怒都燃烧殆尽的灰烬!
“为什么…咸菜疙瘩!你哑巴了?!为什么不辩?!撕烂他们的嘴啊!” 疯狗在心底无声地尖叫、咆哮,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云栖脸上,试图穿透那层死水般的平静外壳,找到一丝愤怒、一丝委屈、哪怕一丝不甘!他只是跪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任由那些淬毒的污言秽语如肮脏的泥浆般泼洒在他身上。他身后那方临时挂起的、积满尘灰的“明镜高悬”破布匾额,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鬼脸。端坐堂上的那个脑满肠肥的判官(或许是县丞或捕头),满面油光,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却又事不关己的、令人作呕的世故冷笑,显然早已被某些人喂饱。
倏地,疯狗捕捉到云栖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死水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东西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的视线,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锁在一个角落——那是被几个好心妇人死死拽住、捂着嘴、泪流满面的云笙。他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唯一的软肋。
若他今日倒下,背上这莫须有的污名被坐实,甚至被当场“正法”…他年幼的妹妹,将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会不会被这些“苦主”生吞活剥?会不会被官府当作“罪属”发卖?那层坚硬麻木的冰壳,因为这锥心刺骨的担忧,骤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从小到大,“弑父”的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成为他永远洗刷不掉的“原罪”。人们像观赏稀罕物一样戳着他的脊梁骨,兴奋地、鄙夷地、带着隐秘快感地咂摸着这禁忌的滋味,仿佛通过唾弃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和高尚。他背负着这沉重的罪孽和世人的冷眼行走多年,用血肉去赎还,用尽全力去救治每一个他能触及的生命,试图在那片被血染红的良田上种出救赎的花。他所求不过一丝喘息,一点微光,一份能庇护妹妹平安长大的力量……
到头来…竟是这般结局?!
——忘恩负义,颠倒黑白,利欲熏心!
他耗尽心血守护的人,成了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刀!
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暴烈的岩浆猛地冲上颅顶!“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他手臂、脖颈上的肌肉瞬间贲张隆起,青筋如虬龙般暴突,挣扎着要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那双死寂的黑眸,在抬起的瞬间,被赤红的血丝和噬人的凶光彻底点燃!他要撕碎这谎言!他要保护笙儿!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让离他最近的几个衙役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要杀人灭口了!救命啊!青天大老爷快做主啊!!” 人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惊恐的尖叫、推搡、哭喊瞬间撕裂了原本“有序”的审判场!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放箭!快放箭!格杀勿论!” 堂上那油光满面的判官吓得魂飞魄散,尖着嗓子嘶喊,肥硕的身躯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嘣——!”
“嗖!嗖!嗖!”
弓弦震响!乱箭破空的声音,尖锐得如同厉鬼的哭嚎,瞬间刺破了所有喧嚣。
疯狗在麻绳勒紧的窒息和混乱爆发的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蛮力,她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撞去,同时牙齿狠狠咬在勒着她脖子的那条手臂上,身后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束缚骤然一松。
“云栖——!!!” 她嘶吼着,像一道离弦的血箭,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刚刚站起一半的高大身影!
太迟了!
她只来得及用自己瘦小的身躯,堪堪接住他轰然倒下的、沉重如山的身体!
“噗——!”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滚烫地浸透了他粗布的前襟,也染红了疯狗的双手和脸颊!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像极了他第一次递来的那碗,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热粥。
她数不清有多少支箭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七支?十支?密密麻麻,像一片残酷的荆棘林……一支尤为锋利的箭镞甚至穿透了他单薄的胸膛,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尖端,隔着薄薄的、被血浸透的衣料,正死死抵在她同样剧烈起伏的心口上!如毒蛇吐信,带来灭顶的寒意。
雨,毫无征兆地又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落,无情地冲刷着临时刑台上蜿蜒流淌、渐渐变淡的血迹,汇成一条条淡红色的、肮脏的小溪,流入泥泞的土地。疯狗死死抱着云栖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变得冷硬沉重的身体,听着周围围观的人群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和事不关己的轻松议论着散去。
“死得好!这种畜生早该死了!” 有人朝着血水啐了一口浓痰。
“就是!私吞皇粮,天理难容!” 旁边的人附和着,语气里带着正义凛然。
几个差役正像鬣狗分食腐肉一样,粗暴地踢开栖云盟破败的门板,争先恐后地瓜分着里面本就不多的药材和一点可怜的家当。那个穿绸缎的胖子,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得意,正指挥着手下,嘿咻嘿咻地把云栖惯坐的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藤椅扛走,仿佛那是他胜利的勋章。
疯狗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流淌,混合着血水和泪水。她那双能窥见魂色的眼睛,冰冷地、毫无感情地扫过那些尚未完全散尽的魂色——衙役的浊黄如脓疮溃烂,判官的深褐近墨如同最污秽的泥沼,看客的灰败似**的枯叶,胖子的魂色更是混杂着贪婪的浊黄和狠毒的暗红……原来啊,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狰狞的笑,这世间最肮脏最恶臭的,从来就不是灵魂的底色,而是那些披着光鲜人皮、满口仁义道德、内里却早已腐烂发臭的心肝!
雨幕深处,疯狗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云笙不知何时挣脱了妇人的拉扯,悄然蹲在刑台边缘那片被血水染红的泥泞里。她颤抖的、毫无血色的手指,正极其小心地、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般,拾起了哥哥掉落在地、被泥水浸污的旧香囊——那个针脚歪斜稚拙的香囊。
少女的面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她小小的灵魂,此刻正泛起一片令人心碎窒息的、绝望到极致的深紫。
那紫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她紧紧包裹。她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总是充满信赖和孺慕望着哥哥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冰冷的、难以置信的绝望彻底填满,刻骨,锥心,足以摧毁世间一切光亮。
她当然知道……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是坏人——那双布满老茧和旧伤、却永远在抚平他人伤痛的手,那双在深夜为她掖好被角、笨拙地为她熬煮汤药的手,那双在绝望中仍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颤抖的手……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它们沾的血,都是为了她!
她当然知道哥哥始终爱着自己—— 胜过他自己的命! 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无论多疲惫、多沉重,里面永远盛满了最纯粹的温柔和毫无保留的宠爱,那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炉。
她当然知道,最后那一刻,哥哥挣扎着起身,眼中那噬人的凶光……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泄愤!
是为了她!
为了撕碎这强加于身的污名!为了让她能活下去!为了让她不必背负“罪属”的枷锁!为了她还能有一个稍微干净点的未来!
“如果不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布满倒刺的钝刀,带着无与伦比的恶意和冰冷,狠狠剜进她稚嫩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旋转、搅动!
如果不是她这个累赘,哥哥便不会在那个冰冷的雨夜,为了护住柜子里瑟瑟发抖的她,向举着棍棒逼来的父亲,绝望地举起那把沉重的剁骨刀!不会背上这“弑父”的、永世不得翻身的骂名!不会从此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在唾骂和鄙夷中艰难求生!
如果不是她拖累着,以哥哥的健硕筋骨、狠厉手段和那份深植于苦难的坚韧聪慧,他大可以放下一切道德枷锁,哪怕去做个刀口舔血的悍匪,也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何至于在这泥潭里耗尽心血,最后被自己救下的人反噬!
如果不是她……
都是因为她!
“哥——!!!”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如同受伤幼兽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冰冷的雨幕!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砸落在哥哥冰冷僵硬的脸颊上、被血浸透的衣襟上。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滚进她自己的嘴角,那咸涩的滋味,浓烈得像是吞下了整片无边无际的苦海!死死攥着哥哥早已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的衣袖,小小的指甲深深掐进自自己掌心,掐得血肉模糊,可再深的皮肉之痛,也抵不过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撕扯成碎片的、灭顶的悔恨和绝望!
她哭得浑身剧烈地颤抖,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仿佛要把这短短一生所压抑的恐惧、委屈、依赖和此刻滔天的悔恨,全部化作泪水流干。那哭声凄厉、绝望、无助,在空旷冰冷的刑台上孤零零地回荡,却再也……再也唤不醒那个会在她害怕时,用粗糙温暖的大手笨拙地摸她头发的人了。
这世上最痛的,原来不是死亡本身。
是活着的人,被永远囚禁在无法偿还的恩情和噬骨的悔恨里。
是那声再也得不到回应的呼唤。
是那份沉甸甸的、名为“亏欠”的枷锁,将伴随余生,直至坟墓。
疯狗抱着怀中渐渐冰冷的躯体,听着云笙那撕心裂肺、足以让天地动容的哭嚎,只觉得这冰冷的雨水,连同这整个污浊不堪的世界,都一起灌进了她的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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