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雨声在嘶吼。
突然,三步之外,云笙眼白猛地向上一翻,身体像根被砍断的木头桩子,“咚”地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根发酸的闷响。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丝肆意流淌,在那张惨白如纸的小脸上划出一道道湿痕,分不清是雨是泪,也分不清是冷是痛。
疯狗像被钉在了原地,拳头攥得死紧,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刺破皮肤。她看着云笙倒下的身影,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胸腔里那股名为“报仇”的毒火“轰”地烧穿了天灵盖,烧得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咆哮,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县衙,撕碎那些畜生的喉咙!
但最终,她只是重重地、狠狠地抹了把糊在脸上的雨水和血水,仿佛要把那滔天的杀意也一同抹去。然后,她沉默地弯下腰,像抱起一捆没有重量的枯柴,将轻得吓人的云笙抱了起来。
疯狗走得很慢,慢得像脚下拖着千斤重的铁镣。一步,又一步,在泥泞里艰难地挪动,仿佛刚才接住云栖、目睹云笙倒下,已经抽空了她这副破皮囊里最后一丝气力。临时搭建的、四处漏雨的草棚像个破筛子。
她小心翼翼地把云笙放在角落里相对干爽的一小片草堆上,用那件从哑婆婆那里得来的、已经湿透的旧蓑衣,胡乱盖在她身上。然后,她像个没有知觉的影子,转身走进那座如今显得格外空旷死寂的破庙里,手脚麻利得近乎粗暴地卷起角落里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旧草席。
露天刑场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云栖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在冰冷的雨水中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青灰色。疯狗“哗啦”一声抖开破席子,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将他裹住。当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那截冰冷僵硬的手腕时,一种无法形容的、灭顶的冰冷和绝望猛地攫住了她!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水里!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潮湿、混杂着血水的地面,牙齿狠狠咬进下唇,直到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在口中蔓延开来,那尖锐的疼痛才像一根针,暂时刺破了那几乎让她窒息的麻木,让她勉强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背上背着裹尸的旧草席,拖着沉重的脚步,疯狗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在荒郊野岭间穿行。留下混杂着暗红血水的、触目惊心的脚印。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破烂的衣襟往下淌,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烧灼的火焰。
终于,她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她记得清楚——云栖生前曾站在这棵树下,抬头望着它虬结丑陋的枝干,难得地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对她说过:“…丑是丑了点,歪得像被人打折了腰…可这老家伙浑身是宝啊,树皮、根须、叶子…都是治病救人的好料子…” 他那会儿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饱经沧桑却依旧有用的老朋友。
疯狗轻轻放下草席包裹的尸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从腰间抽出那把跟着她一路逃亡、早已锈迹斑斑豁了口的破铁锹,开始沉默地挖土。老槐树的根系盘根错节,如同地底囚禁的恶龙。铁锹“吭哧吭哧”地啃咬着泥土,不多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早已不堪重负的锹柄,竟从中生生断成两截。
疯狗看着手里半截锹柄,眼神空洞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哐当”一声扔了断锹,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用那双早已伤痕累累的手,发了疯似的刨向泥土。起初,尖锐的石块和粗粝的树根毫不留情地划破、割裂她的掌心、指腹,带来钻心刺骨的锐痛。但很快,疼痛就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取代,仿佛那双手已经不属于她自己。雨水混着血水汩汩地渗进新翻的泥土里,将那一片土地染成令人心悸的暗褐色。
挖掘中,一旦碰到碗口粗、坚硬如铁的横生根,铁锹对付不了,手也奈何不得时,疯狗便会猛地俯下身,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一头真正的疯犬,狠狠地撕咬上去!槐树皮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在口腔爆开,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呛得她几欲作呕。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牙龈,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呸”地一声吐出带血的木渣。那些猩红刺目的木渣落在泥水里,像一簇簇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吸饱了血的虫卵。
坑越挖越深,疯狗半个身子都陷在冰冷的泥水里。她停下来喘气,目光落在草席上。席子裹得匆忙,云栖一只穿着青布鞋的脚踝露在外面,在雨水的浸泡下,惨白得如同冷玉。
这个景象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记忆深处——就在不久前。云栖就是穿着这双鞋,背着她,稳稳地蹚过那条因暴雨而涨水的湍急溪流,去对岸采救命的艾草。溪水冰凉刺骨,他的脚步却异常沉稳……这才几日?!这双脚就再也走不动了。这双曾背着她、背着无数苦难的人蹚过生死河的手脚,就这么冰冷地、僵硬地躺在了泥坑里!
疯狗猛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行将那翻涌的酸楚和暴戾压了下去。她爬上土坑边缘,跪在泥泞里,颤抖的双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托起那卷浸透了雨水和血水的草席。席子边缘,一绺被雨水打湿、黏在席面上的青灰色发丝露了出来,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无声地抗拒着最终的离别。她屏住呼吸,将云栖小心地放入坑底。草席落下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敲在人心上的声响,惊得树梢上几只窥视已久的乌鸦“呱呱”怪叫着扑棱棱飞走。
她抓起第一把冰冷的湿土,动作却突然僵在半空!泥土从她血肉模糊的指缝间簌簌漏下,落在草席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沙沙”声。这声音……这声音像极了云栖碾药时的动静。那些晒干的草药在沉重的石臼里,被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一下,耐心地、沉稳地研磨成救命的粉末……
“云大哥……” 疯狗哑着嗓子,几乎是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她猛地发狠,双手疯狂地刨起大把大把的泥土,像发泄一般狠狠地砸向坑底的草席!土块噼里啪啦地落下,无情地覆盖了那绺倔强的发丝,覆盖了那只青布鞋的脚踝,覆盖了他曾挺直的脊梁……指甲缝里的血混着雨水,把每一捧砸下去的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像一场无声的血雨。有几次,她像是突然惊醒,失控地扑进坑里,徒劳地、疯狂地用那血肉模糊的手去拨开刚盖上的湿土,直到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冷湿透的草席,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停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埋葬的速度越来越快,近乎粗暴,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锥心刺骨的痛,就能假装这只是一场噩梦。当最后一捧沉重的湿土盖上去,堆成一个简陋而孤零零的土包时,疯狗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伪装,猛地用额头死死抵着那尚带湿气的冰冷新坟,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雨水顺着她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脊梁流下,在坟头的土堆上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小沟壑……那纹路,竟像极了云栖生前教她辨识草药时,用枯枝在沙地上耐心画出的那些草药经络图……
她摸索着,将地上那半截沾满暗红血手印的断锹柄,深深地、用力地插在坟前湿软的泥土里。锹柄歪斜地立着,像一个沉默而悲怆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埋葬者的痛苦和仇恨。远处,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如同这污浊天地间发出的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疯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茫然地在四周逡巡。她看到了几株在风雨中顽强挺立、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野蓟草——浑身是刺,扎人得很,偏偏开出最柔软的花,像极了某个“咸菜疙瘩”。她踉跄着走过去,连根带泥地挖起几株,不顾那些尖刺深深扎进她早已麻木的手掌,笨拙地将它们栽在了坟头的新土上。云栖生前最讨厌这玩意儿,说它碍事,疯狗却觉得,就该让这扎手的家伙陪着这“扎手”的人!
云栖啊……
就像这坟头的野蓟草。
命硬得像块石头,浑身长满了扎人的刺,可心窝子里,偏偏开着一朵最傻、最软的花。
一切终于落定。褐色的土堆沉默地隆起,再也看不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疯狗浑身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所有的坚硬、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支撑,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为什么……”*她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微弱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破风箱在漏气。手指无意识地、狠狠地掐进坟前湿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立刻被雨水冲刷、晕开。她失神地望着那座新坟,仿佛在问坟里的人,在问这无情的老天,也在问她自己:
“为什么……那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能活得人模狗样?为什么那些烂了心肝肺的玩意儿能站在干岸上指手画脚?为什么……为什么满心满肺都揣着善意的傻子,就得被拖进这烂泥潭里活活淹死?!啊?!”
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成串地滴落,混着眼眶里再也关不住的滚烫液体,一起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坑。远处,县衙门口悬挂的几盏红灯笼在凄风苦雨中诡异地摇曳着,隐约还能听见衙役们放肆的、划拳行令的笑声随风飘来,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的耳朵。
“声高就是正义吗?!” 她猛地抬起头,对着灰蒙蒙的雨幕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嘲讽,“人多嘴杂就是道理吗?!放屁!都是放屁!”
那些围观刑场时拍手叫好的麻木面孔,那些曾经受过云家恩惠、此刻却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晦气的街坊嘴脸,此刻都在她眼前疯狂地晃动、扭曲、狞笑!
她的拳头像失控的夯锤,疯狂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向身下的泥泞地面!泥浆四溅,糊满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破烂的衣裳,和着泪水,糊成一片肮脏的泥壳。指关节很快就被尖锐的石子磨得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可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痛觉,只是一下比一下更重、更狠地捶打着。指甲翻卷、脱落,露出下面粉白脆弱的甲床,瞬间又被泥浆和血水染成污浊的褐色。
“啊——!!”她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那铅灰色、仿佛永远也哭不完的天空发出最后的嘶吼!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灌进她大张的嘴里,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浑身痉挛,却还在执拗地、用那早已嘶哑破碎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嘶喊着,直到最后一丝声音也被这无边的雨幕彻底吞噬……
疯狗彻底脱力,像一滩烂泥般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像是濒死幼兽最后无助的呜咽。
远处,几声被雨声模糊的犬吠传来,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衬得这雨幕笼罩下的孤坟前,死寂得令人窒息。疯狗在泥水里蜷缩了许久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蠕动起来。她抱住自己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同样冰冷的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疯狗终于,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她拖着两条仿佛灌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趔趄,一瘸一拐地,朝着那个如今只剩下一个昏迷女孩的、再也称不上“家”的破草棚挪去。每一步,都在身后泥泞的血色脚印里,刻下更深、更绝望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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