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落了雪,屋外红墙上一圈碧色琉璃瓦覆了皑皑一层白,熹微的晨光就从曲曲折折长廊窗框一道鸡油黄雕花窄边框里筛下来,落在宽绰的红砖地上。
说起来宁窈今日本该去给外祖母裴老太太请安,但裴老太太每年腊月有进庙吃斋念佛的习惯,要到年关才会回来。因此家中这段时日全是由她二舅母柳裴氏主持家事。
她一共有四个舅舅舅母。大舅舅裴震镇东将军二十年前在沙场上阵亡,他的妻子大公主也于多年前病逝,大房如今只剩下她一位大表哥裴台熠。二舅裴瑞、三舅裴勇也在朝当官,但官职并不大,均是虚挂了个名号,平日更爱吃喝玩乐。四舅裴思倒没进官场而在经商,靠着祖荫当了皇商,赚了不少钱。士农工商,“商”这个名头总归不够好听,便也总被上头两个哥哥诟病。
“寒冬腊月的,还不许人睡个安生觉了,”二舅母房门前,几名小丫鬟正在说笑打闹,瞧见檐下雪地里站着的宁窈和老婆婆,“站在院子里的是谁?”
“还能是谁?还不是前几天来投奔的。你去迎一下,别让人一直在外面站着。”
“你怎么不去?真是到年关了,今天来个打秋风的,明天来个打秋风的。”屋内有火炉烤火,屋外却天寒地冻,几名小丫鬟谁也不愿出来迎客,你推推我,我又推推你。
这些话飘到宁窈耳朵里,宁窈垂着眼,不为所动,纤长的眼睫在白润面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弧形倒影。
身旁伴着的姆妈红了眼眶,姆妈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同她母亲主仆二人感情深厚。
姆妈道:“当年裴家是靠着夫人医术才博得圣上青眼,裴老爷才从五品小官提了上来从此平步青云。这间裴家宅子,哪块砖、哪块瓦,没夫人的心血?如今夫人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在这儿受这门子鸟气。若是夫人还在,知道了可不得伤心死?我可怜的小姐哦。”
最后是一名穿鹅黄色夹袄的小丫鬟冷着脸撩帘出来,道:“窈姑娘,请随奴婢来。”
宁窈随小丫鬟走进屋中,过了数道大红色帘幔,脚下踩着的地毯一道比一道软和,最后踩上一面厚实的砖红绣花地毯,抬头就见一张金漆案几旁摆着两张大红绫椅垫,旁边搁着一张二尺来高的景泰蓝瓷质脚踏,一名妇人正倚在一把金漆圈椅上烤火。桌边墙角均立着一人高的白瓷花瓶,寒冬里花瓶中也插着几枝富丽堂皇的牡丹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宁窈定定地望了过去,这就是她二舅母了,那个梦境里烧死她和她妹妹的人。
梦中人的模样总被火光笼着,略微有些失真。
如今烟雾散去,宁窈发现二舅母竟然长了一张和善的脸。因年龄的缘故,她的脸上已经没什么骨骼的棱角,只一些软塌塌的肉,于是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敦实的顿感。这种面相经常会让人误以为是温顺良善。
“哎呀,”二舅母一见她,竟将她拉了过去,抱着就是一通悲恸地嚎啕大哭:天可怜见的,我可怜的窈儿啊!你父亲母亲,这么好的一双人,怎么就命这么苦呢?!”
二舅母一哭,便将宁窈架了起来。宁窈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能反过来安慰二舅母。若没有做那个梦,二舅母这么抱着她痛哭,她还要以为二舅母是真的同她父母感情好,可怜她这个孤女。可现在细想一番,什么人才会当着刚走了父母的孤女大哭呢?
二舅母的眼泪来得快,但去得更快,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雨过天晴了。她用一块绣花丝绸小帕抹了抹干涩的眼角,又拉着宁窈的手,笑盈盈地说:“窈儿,我是你二舅母,一个舅母半个娘不是?你母亲现在走了,你就把我当你的亲娘,有什么事都跟我说,缺什么了,想要什么了,也只管找我要。”
这些话宁窈只听听而已,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便应了一声,“多谢二舅母了。”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就先回去歇着吧。咱们裴家也不讲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请安不必日日都请,想起来我这舅母了,就到我屋里来一趟就是了。”
又喝了一盏热茶,二舅母方才叫丫鬟送宁窈出去。
宁窈一走,二舅母烤了烤火,就唤了一名小丫鬟进来。
“黄鹅,”二舅母伸出手贴近火源,“以后你去表小姐院里伺候。”
“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黄鹅自然不愿,急得跪了下来。府里婢女们的月俸都是主子给的,二房财大气粗,给的月令钱多,平日赏钱也多。表小姐那儿一看就是个穷地方,过去岂不是吃苦。
二舅母道:“你过去替我办件事,办好了不仅马上回来,也少不了你好的。”
“什么事?”
二舅母继续看那火,道:“她母亲裴容当年可是个狠角色,京城第一女神医,裴家的掌上明珠,出嫁时十里红妆相送,很是风光。虽说她嫁去的是黔南之地,但她丈夫怎么也是个威震将军,这么多年,我不信没攒下些家底。那些东西现在都该在那两个小姑娘手里。”
她这屋看起来金碧辉煌,但却已经只是个空架子。她嫁给裴瑞是图家家大业大,但嫁进来才知道,到了裴瑞这一辈,裴家已经颓势尽显。之前还有裴震这个大哥维持表面的体面,后来裴震一死,裴家就真风雨飘摇。而她丈夫裴瑞哪里是个能撑起家业的人,还在吃喝嫖赌,四处欠钱。她陪嫁带来的嫁妆全被裴瑞今天哄一点明天哄一点,骗了个精光,她能不能再继续过如今这般奢华的生活,就看能不能从宁窈宁晓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妹身上搜刮些肉来。
黄鹅眼睛亮了亮:“奴婢明白。”
*
从二舅母房里出来,姆妈捧着的礼盒在房柱上磕了一下,盖子移开,露出里头装的茶叶。这盒子装得华贵,里头放的却是次等的碎茶叶。这是以为她一个从黔南来的小姑娘不识货,只认得盒子,不认得茶叶。
宁窈将盒子盖上,缓步往回走。
“窈小姐,”姆妈说:“明日咱们就不来了吧。那二房也说了,不用天天来。”
宁窈摇了摇头,道:“得天天来。”
“为何?”姆妈心疼地说:“天天来,莫将小姐冻坏了。”
走下长廊,草地里的雪没过了她的脚背。
“这里人嘴上说的话往往不是真的。我天天来请安,虽也落不得什么好;但我若真不天天来请安,我二舅母就要在背后就要说我这个表小姐没规矩了。”
“哎。”姆妈直叹气。
宁窈却狡黠地笑了起来,说:“这天真适合睡懒觉。我睡不成,她也别想睡。我明日要来得更早。”
姆妈被逗笑了,“还是窈小姐有主意。”
不一时走到了别院,宁窈突然脚步一顿。
就是这儿。
她和妹妹被烧死的地方……
“外面这天寒地冻的。”姆妈不放心地说。
宁窈笑道:“屋外冷屋里也冷,我转转反而手脚热。”
“今日天凉,小晓身体畏寒,您受累,先回去看看屋里炭火够不够吧。柴房多取些炭火吧。我去那边转转。”
想到宁晓还一个人在院里,姆妈这才回去了。
漫天飞雪令院子的小路面目全非,宁窈努力辨认。烧饭用的柴火被摞做几捆,堆放在屋檐下。那时是不是就是用的这些柴木?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会不会还有转机?会不会这里有什么东西能救她们的命?
院中几位少年正在玩闹。他们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只小野猫,冬日野猫找不到东西吃,被饿得很瘦,脸颊凹陷,只有眼珠子漆黑,浑身的毛炸起。他们将这只猫踢来踢去,往它身上扔二踢炮。每当野猫被炮声惊吓得吱吱乱叫时,他们便迸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有人眼尖,突然瞧见门后有女孩儿的藕色裙摆,立刻将那半死不活的野猫扔开,他们找到更好玩的东西了。
“门后有人,是不是昨天刚来的那个?”
“看看去!”
“走!”
“你见过了?”
“见过了。这位表妹……”说到这儿,那位少年停顿下来摸了摸嘴唇,露出一个玩味儿的怪笑。说话的是三房的裴远,这是位标准的二世祖,不到十二岁就已经会勾栏听曲。他娘亲每年要拿钱打发的女支女没有五个也有四个。宁窈带着妹妹刚来的那日,他正好出门,上马车时在门前瞧见了一眼。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
“这位表妹还没及笄呢。”其他几位了解裴远的性子,知道他嘴角突然挂上的这抹笑是什么意思,忍不住提醒他。
“快了。”裴远却无所谓地说。
“找到了么?”他问。
“她还挺能跑的啊。”
“她……”几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她往东边跑了。”
一听宁窈跑去东边,几名少年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恐惧的眼神。
“东边……”
“东边住的不就是……”
裴台熠的宅子就在东边。
裴台熠虽是他们的大堂哥,但同他们几个小辈并不亲近。裴台熠一出生就被抱进了宫里,被皇帝养在身边直到十二岁,然后就被扔去军营磨了六年,等他回府时,已经是九幽司指挥长。九幽司专杀大官,所以越是官宦子弟,越怕得很。可以想象,他们昨天还坐在旁边一起在学堂念书的玩伴,今天就被裴台熠杀了。这种恐惧,是真真切切的。
望着宁窈消失的方向,裴远说:“刚刚不一定就是表小姐。”
“对,”裴远一开口,其他几位少年立刻连连附和,少年们谁都不敢去阎王殿,但他们又正是刚愎自用的年龄,承认不敢去就是承认胆怯,说都不愿被同伴看不起,于是裴远这么一说,少年们立刻顺着台阶下楼。
“我看着也像。”
“回去吧。”
“回去。”
*
跑出数十步,身后的人声突然消失了。
宁窈大着胆子回头,身后被雪覆盖的小径一派静谧,只留有一串她的小脚印。
“甩掉他们了。”宁窈轻轻松了口气。
她人生地不熟,裴府院中路径又杂乱,她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峰回路转,就见眼前是一座寂静清冷的院落。
门前一对白玉石狮子,左边一只口中含珠,右边一只掌中玩球,虎眸雕得极精细,乍一眼看过去,好似那儿真的蹲了两只活狮,要将人开膛破肚。落雪扫得干净,露出青色石灰地面,仿佛天上的雪花都不敢落在这块土地上。灌到这儿来的风,都要比别地儿阴冷几分,无端叫人通体生寒。
一棵参天古树从院后伸了出来,层层叠叠的树杈垂到了地上,干枯的叶片刷刷作响。
这里本就冷寂,一阵一阵细碎的唰唰声,更让宁窈后背发凉。
此地不宜久留,抱着这六个大字,宁窈转身要走,就听树根处传来一声“喵呜”,有什么东西似乎卡在了大树下。
宁窈闻声走过去看,就见盘根错节的树根里,趴了一只虎头虎脑的小橘猫。这猫儿生得乖,脑门上竟然有一个“王”字。但除了这个“王”字,它没学到半点百兽之王的气质,只有巴掌大,嗓子眼咕噜咕噜响。
见着这只小猫,宁窈心底软成一片。
八岁那年落水的狸奴,跟这小东西长得差不多,也是一身橘。
“小家伙。”宁窈说:“是腿卡住了么?”
“喵呜……”
“下次要小心一点呀!”
“还有,千万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宁窈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剪子,一点一点将卡主小猫腿的树根绞断。她将小橘抱出来,给它顺毛,口中嘀嘀咕咕地说。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
宁窈昂头,古树枯枝上,斜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一手枕于脑后,合眼闭目养神。黑色宽袖垂地,暖阳一照,面上银色暗纹浮动,波光粼粼。他头顶是层层叠叠的树叶,树叶与树叶之间有间隙,光筛了下来,落在他脸颊上,风一吹,枝叶摇曳,那光也在他脸颊上流转,鼻挺唇薄,俊逸无金寿。
他身量不窄,高大英挺,但躺在那细枝上,却没有半点笨重之感。那树稍不晃,仿佛只是托起了一团云。
这大概就是狸奴的主人了。
宁窈有些失落,她还以为自己有猫了。
她将小猫抱举起来,问他:“大哥哥,这是你的狸奴么?”
一抹昳丽的讥笑,跃上少年淡色嘴角。
他终于掀开眼皮,垂眸看误闯禁地的少女。
少女吃力地向他举起虎崽子。
她冬日里衣着也单薄,藕粉色的春装外套了一件半新半旧夹袄,轻盈的纺纱顺着手腕往下滑,露出一节小臂,不带任何首饰,白如皓月,肤若凝脂。
天寒地冻。
不好杀人。
裴台熠正无聊。
现在,终于又有好玩的东西了。
“嗯,狸奴,我的。”少年开口,声音霄霄肃肃,如古琴铮铮。
来啦来啦||ヽ(* ̄▽ ̄*)ノミ|Ю
小脑斧怎么就不算猫科动物了呢!
宁窈:……
裴台熠: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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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奶莉果”,灌溉营养液 52024-11-09 13: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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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虎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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