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辽远仓库军区大院。
“律——集|合!”嘹亮的哨音划破整个营区的清晨,随后万马奔腾般的军号声纷至沓来:“来吧敌人我与你较量,我把子弹已经推上膛!不管你多狡猾多凶狂,我一样都会把你埋葬!”
然而这热闹独自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大院里显得空荡。
院门口的岗哨还打着盹,被吵到不耐地啧声。看到下一班接岗的哨兵便含混地点头,将身上皱巴巴的军大衣剥下递过去,这就算交接了。
下岗的哨兵甩着武装腰带踏进一分队的宿舍楼,懒散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差点撞上刚从洗漱间出来的裴张。
洗漱完毕的裴张错开这懒汉,推开宿舍门啪一下按了灯。眼前的情景活像群冲锋临头才发现跑错片场的二流子,灯下是三个揉着惺忪睡眼,手背抹哈喇,正松垮垮套迷彩裤的家伙。
裴张不作声,拿着小便签纸立正在门边默诵装备参数,听战友们叮铃咣啷,收被子开柜门打哈欠骂人,每个动作都透着十足的怠慢,活着都嫌费劲。
一身荒漠迷彩看不出半分飒爽英姿,套在身上麻袋似的,形状膨大,面容萎靡。三人将被子平铺完,也没个纪律,就晃下楼了。
裴张在左侧领队。不过三人小分队,却走得各自前脚不对后腿,步子彼此都没合上,手别说摆臂了,腰带扣子还慢悠悠在系呢。裴张看了眼,觉得玷污军号似的,口令还是没喊出声。
从宿舍楼出来左转,迎着日头走两步,北边是手榴弹投掷兼战术训练场,久未使用,荒疏地能喂牛,南边就将要出大院门岗了。仓库虽掌管着多半集团军的物资,本部却不大,一年到头两个分队加上一十几处岗哨,统共也凑不出百来号人。
到了路口继续左转,南北贯通的大道便隔开了西侧的一二分队宿舍楼与东侧的机关楼,再往西是接着车|库的大操场。大院里的核心活动范围,不过如此了。
一想到这便是未来两年他将无数次走过的道路,裴张披着初升尚且微茫的日光,只觉得薄似冷霜。
到了队部门口,他们还不算迟的,值班员吹完集|合哨,陆陆续续又有人不紧不慢地拎着外套出来。
“立正!稍息!点名!”值班员拿着嗓子喊道,但也没使劲。
“罗劲松!”半晌有人模糊不清,像含着瞌睡应道:“岗哨补觉。”
“孙亚东!”“给首长干活儿去了。”
“大清早干的什么活?”值班员把手里的名册抖了抖,那人小声道:“有能耐自个儿问去呗。”见值班员一横眼,又缩了下脖子道:“派车吧,或者打扫。”
“王勃文!”“……到。”虚弱的应答时常叫人拿捏不定是该发火还是轻声些。
“刘顺!”“……”
“胡强!”“……”
“勤务班没人在吗?”“打饭。”不知道谁报了一声,值班员回身瞟过去,用下巴点点刚从身后楼里溜达出来的炊事班班长:“开灶了没就打饭,吃夜宵吗!”那人无奈地努努嘴,示意还没起呢,就这吧。
“嗯,人到的比较齐,早操就不体能了。大家拿上工具去后头打草,不要高过十厘米。明天有首长来视察,标准都高点。各班班长负好责,队别散了,各自带开。”
有人小声嘀咕,“大半个月了还打草,草不要面子的。没爹疼没娘养的,长点个儿容易么,天天的都给薅秃了,差种足球场草皮那点钱啊?”
说是去杂物间领工具,其实镰刀总共也就那么几把,其余空手的,到地儿了搁那一坐,把十厘米的草给扁下去,偶尔用手揪几根,彼此松散地蹲作一团,就骂骂咧咧地呲起牛皮来。
新兵没资历挑拣工具摆轻松谱,裴张蹲在那双手拔草,把自己那块地给风卷残云地收拾了。他瞧一眼远处的打草机,在那瘫成一堆烂铁。他和老郑班长修过好几回,零件太老,还是确诊报废了。
“报告,请问拔到什么时候?”和人正聊昨晚上分细节的值班员突然看见面前蹲了个人,眉宇间隐隐透出煞气,不由得一个激灵。他定神看了看这片草区,饶是最慢的人力,这天天拔,草也不敢长啊。稀拉的可以,只是耗个时辰罢了。
“现在二十,四十带回吧。”他看眼表道。“拔完了,我去跑步。”“啊?哦。”看着裴张已经跑开的身影,值班员才明白对方并没打算向他请示,只是报告一声罢了。他心中暗呸一声,转口索性坐上个石头墩,接着聊。
“跑!再跑还能跑进特战怎么地?一个新兵,活也不干了,以为自己是谁。”同伴长眼地替他啐道,值班员于是满意地笑了,和善地接了句:“小伙子挺上进的,就是可惜了,没这个命。”
“也怪啊,听说他新兵连不是挺厉害,怎么会到我们仓库的?”身后又有人感叹,“郑哥,你不是带新兵去了嘛,给说说呗?”
郑唯公是个寡言的老兵,只淡淡道:“他很好。”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也走了。那人原想听个玩笑,却落了没趣,撇撇嘴也不提了。
午后,楼前。
裴张刷叶子,用硬板刷剐蹭,有一下没一下的,力道却很大。枝干颤巍巍地打战,他使上劲儿猛刮几下,“咔”地折了一整根。余下零落的单叶,也毕毕剥剥落在花坛里了。他面无表情,看着一地狼藉,秃了最干净。
窗底下的无名火丝毫烧不进二楼吹着凉风的人半根汗毛,隔着外机噪声也能清晰地听见一个个呲闲地热火朝天:“哎那谁,就那谁,去明光铠比武了知道不?”
“哪谁啊?!”
“还能有谁,咱同年班长纪凡潇,兵王呗!”
“那可不,军部的人都说了,全联军综合第一,还是单兵课目。最多年底二等功没跑了!”
“好家伙,都说三等功烂张嘴,二等功卸条腿,一等功丢条命。这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就给安排上了。我看明年就能破格提干,你看人家能扛几颗星?”
“提个p!要我说,在连队混个头头也就这么回事,当牲口使,不准喝酒泡妞,还冒着被亚种咬断脖子的风险,不划算!人家就体验生活来的,玩儿一把文武双全,给首长长脸。两年完事,早晚地去机关里头升做长官喽!”
“啧,你说当兵王得是什么感觉,是不首长都想找他做自个女婿?”
“行了!”一个略显尖刻的嗓音叫了停,“别说这鬼地方连头母猪都没有,就算有,兵王的梦做做也得了,没那劳什子用!”
孙亚东那把嗓子一顿,又吹了声口哨:“嗬,说起来,咱这不也有个兵王么?刚入伍就击毙亚种,多扎眼的人儿,上头指明要的,怎么给落在这儿啦?”
最后那声轻笑显得格外讽刺,午后的日光正值中天,甚嚣尘上,即使遮在树荫里也反射过玻璃,不依不饶追着来刺裴张的眼。
窗内的闲人这会子已经过了话题,刷起网聊约上的新对象和昨晚打的游戏。
在裴张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一记直拳正中小灌木的树干,这株可怜的植物一声闷响,便半死不活地栽了下去。临走前以牙还牙,把自己还算锋利的倒刺钩进了他的皮肉,裴张扯下来和板刷一起扔在地上。
裴张不知道自己心里哪来这么多的愤怒,就像他搞不懂这帮整日混吃等死的废物哪来的自觉,全盘继承这身衣服的荣誉与自豪。
他看着脚下灰白洁净到不自然的水泥路,和过道边其余矮树上透亮新绿的叶,空气中飘着洗衣粉和消毒液的气味。
他的同年兵在特战营披挂新式盔甲,精神力特训夺魁,随时准备出征边境绞杀来犯的类人凶兽。
而拔草,捡石头,清洗道路和植被,等待迎接不知何日莅临检查的首长,就是这个月来他的全部训练。
动静终于,也可能早就惊动了二楼的窗内人,裴张仰头对上孙亚东倚着窗嘲弄的眼神,他的嗓音不比那双眼更刻薄。
裴张心中翻腾的情绪这瞬间都被泼凉,硬化成块垒,却愈发坚实。他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
不该是这样的,早在下连分兵的当日他就问过营长,凭什么。凭什么新训营单兵综排第二的成绩,他来守仓库。比炊事班伙夫还清闲的养老岗,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偏偏他避之不及。
他记得当时营长美其名曰,优秀的人才不需要过多的训练就可以保持优良成绩,如此分配有利于提升总体战斗力。
他也记得,营长彼时笑地多么轻描淡写:“小伙子,接受分配是服从命令,当初入伍不是答应好好的嘛,无论艰苦边境还是抗击亚种别无二话,仓库还去不了啦?说什么奉献青春,抛头颅洒热血,还没让你干什么呢,就受不住了。”
末了,似乎是怜悯地看他一眼:“部队部队,就是不对喽。都对了还能叫部队吗?”
裴张情愿闯过枪林弹雨去死,也好过在这里,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年轻的冲动有一个好处,比起一味钻牛角尖,纠结求索为什么,他选择妄下定论,给自己一个痛快,然后偏执到死。
就比如现在,他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不是还有一个去特战的吗。
裴张冷静地想,是我不够强。
想到这,他眼神暗下来,从同年兵的口耳相传就知道纪凡潇混的不赖,就算不准发涉密记录和照片,字里行间都透出隐晦的得瑟来。
训练尖子,首长亲信,风头无两。
若是再见,那家伙是会人模狗样地打个招呼,叙话战友情?还是一贯臭屁地,嘲他体能下降了?又亦或是,一脸贵人多忘事的清高样?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裴张就感到难以忍受。他瞟一眼腕表时候还早,便进杂货间披了件沉甸甸的携行具,披挂上头盔肩枪,决定就着午休结束前的空挡,掐表跑个战斗体能。
出门时撞上目睹了全过程的孙亚东挡在门口,玩味地看着他道:“跑得再快有什么用,你知道怎么才能不继续做一个垃圾吗?”
裴张直视他:“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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