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此心安处是吾乡
占梦，从科学角度来说，是一种意象分析，即从。如果说创造意象的能力是诗人的标志[注]，那么是否每一个梦都可以说是一首或长或短的诗？
通过研读读这首缺词少句的“诗文”，分析梦境的人就能看得到梦里梦外、过去未来……
而周祈钻研的占梦术，实际上是一种占卜。
无论是相面、测字、算八字，还是看卦，奇门，紫微斗数，都是同一本质。山医相命卜，修学后触类旁通，不管精通哪一术数，都必然对其他有所涉猎。
这些术数同样都是起手于表象现象，利用深层规律解析，得到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看上去种类繁多，眼花缭乱，终究也只是用了不同的工具手段，分析的对象不同罢了。
相面看面相，风水地理看方位，六爻看几个随机数。真正重要的，是想法设法触及隐藏在万事万物最深层的“道”。
而占卜梦，可以说是对一段影像占卜？这其中又涉及许多如风水方位，奇门遁甲，测字，预测学，象征抽象法，心理学，人类学等等。
个中学问，深不可测，又针对不同事主的个例复杂多变，周祈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研究透彻——那是圣人也不敢妄言的事。
假如看作一场梦？
假如把这一切看作一场梦。
滞涩的思绪如黄油般化开，如同搭上了最合适的零件、驶入最正确的轨道，如一名学霸拿到自己最得心应手的题目一般，周祈的大脑以绝对的娴熟飞速运转起来。
若把顾惭看作找他解梦的顾客：整个空间没有“剧情”发生，没有心情起伏，甚至与做梦者顾惭本人关系不大。那么就应该着手于环境、场景，风水布局等等。
“出不去的，陷入梦阈限空间还能活着完整出去的人数不到百分之0.0001，并且，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极为幸运，原路返回抵达了现实。”
周祈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抬头问他，“那你是又怎么来到这里的，沿着外墙爬上来？”
“不是上来，是下来，从天上掉下来。”
在重力作用和高速坠落重，作为人仍然能攀住建筑物吗？如果顾惭所说属实……这还算是人类范畴吗？
依照顾惭的说法，他们的确处于绝境，原路返回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毕竟他们都不长翅膀，不会飞。
但周祈，不知者不畏，或者是还把顾惭当疯子，凭借着莫名的自信，只想着，不能原路返回难道就无路可走了吗？上天无路，下地有门，总得给他找到了。
要么死，要么找到路，然后活着出去——这是世界上一道最简单的选择题。
不知过了多久，又“昏迷”了不知多少次的顾惭被摇醒，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周祈正蹲在床前。
“我找到路了！听我说，……”周祈越说越兴奋，白皙的两颊染上薄薄一层潮红。
顾惭起初只是带着笑盯着面前，因为过于激动都没注意到二人离得很近的人，听着听着雾水罩了满头，“等等，这都是什么……完全没听过。”顾惭摇摇头。
周祈想了想，外行完全没接触过可太正常了，不如先教些基础方便顾惭理解？然后自己才好说服他相信自己找到的路。现在他还不饿，撑一天半夜的没问题。
“我要怎么做？”
“诶？”周祈有点傻了眼。
一面是莫名的黑色，是纯粹到能引发所有人类对未知的恐惧的黑，是一类绝对没有人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的地方。而另一面，是无论从上下还是左右都看不见尽头的楼，一模一样的窗户整齐间隔排列，在整个白色墙面上密密麻麻，就像大楼的眼睛一样凝视着除它之外唯一的黑色。
从任何视角看去都是同样的景色，无尽的黑色和白色在极远处交会成线，成点，成为某种未知。
黑色和白色之间，两个渺小至极的身影在白色的大楼外墙上攀爬着，不，其实是一个在背着另一个，利用一切所能借助的，水管，窗台，装饰物，凸起的砖块，攀爬着。
脚下是生的另一边。
“虽然我体力好、但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死掉。”顾惭一边寻找着力点，一边忍不住有些怨言。
被顾惭背着，紧紧揽住他脖子的周祈，在他耳边轻声道，“嘘，别说话，保存体力。”
为什么会是这种局面呢？回到一段时间前，周祈本打算让顾惭先去探路，同时用衣服床单等一切可利用的做成绳子，然后周祈再慢慢在绳子的辅助下移动过去。
但顾惭说‘梦境变幻莫测，两个人最好不要分开’，另外，他也不太相信周祈能靠自己爬多少距离。
虽然有些囧，可不得不承认顾惭说的是事实，又经历一番商议，离开前周祈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卧室，没有留恋，只是拿走了那个充电小灯用于照明。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接近目的地后，一阵无法抵抗的下坠感加诸到周祈身上，手脚沉重如缚千斤，一会沉入无法挽回的坠落，一会又好似被浪潮推动浮起，他无法分辨这是梦境的真实作用还是精神被击溃的后果。
不！
周祈被这黑洞般恐怖的吸引力拉拽，坚持到忍耐力和求生欲的尽头也无济于事，终是脱手——
「就到这里了吗」
「这就是我的终点吗」
黑色冷眼旁观这一粒微尘的挣扎和不堪，它并没有自己是始作俑者那种自觉。
无尽的绝望和诡异的平静交织中，一只手抓住了周祈在空中拼命想要抓住什么而挥舞的右手，强大的拉扯力让这只右手瞬间关节脱位，下坠被阻止了！
周祈瞪大了双眼，沿着那只带给他生命和希望的手，对上了被伤痕包围的那双眼。
“快上来！”
两道紧紧依偎的身影继续在一黑一白的背景里缓缓上移。
“你是要勒死我吗？”
歇息片刻期间，顾惭仰头看了看距离，轻笑一声，对着埋头在他背后，让他背上衣服被泪水浸湿了一片的人说到。
“抱歉”闷闷的声音传来，“……还有谢谢你”。
顾惭望向黑白交界的远方，叹息一声。
“我已经被困在我的梦里132天了，这是第133天，已经数不清，这是我的第几重梦境……我想是我应该谢谢你，让我在最后还能有个人陪伴，说说话。”
“而且，是我让你遭受了这一切。”
一阵漫长的沉默，顾惭以为周祈不再回答，继续向那个方向爬行时。
“不要死……”从背后传来字字呢喃。
“不要死，我们一起——活着逃出去。”去梦的彼端，去那个应该存在的现实。
周祈的声音轻飘飘，若鸿毛在皮肤上划过，几不可闻，其分量却坚若磐石，掷地有声，在顾惭的心脏上任性肆意敲击鼓点，在他的灵魂里扎根，破开土壳后发芽，绽开一朵无与伦比以至于只存在于想象里的花。
“哈哈哈哈哈哈，快到了，这次可要抓紧了哦。”
终于，二人从窗台翻进这间漆黑空荡荡的屋子，
周祈正打算再测算一番，验证自己的选择。
可一回头，就发现顾惭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这次好像是真的昏迷了。他本就身受重伤，又背着周祈爬了这么久的楼，但身体上的濒死并不足以真正致死。心存死志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生与死之间，人在最后关头的意念，可能是衡量偏向哪条道路的最后一块砝码。
“就这样死去吧。”
“你已经坚持了太久。”
是了，顾惭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上一个梦境厮杀血战时，那充斥整个脑海的想法——
生命的最后，他想回到家乡，不是这样或那样，一个确切的地点，一个明确的方向，而是一个怎么样的呢？
在看到冰冷白色大楼中唯一的暖色后，就是这里了，仿佛宿命，顾惭想在这里结束。
躺在周祈柔软的床铺上，感受着许久未曾拥有的安宁和坦然时，顾惭想，就在这里结束吧。
和周祈一起投入黑色的怀抱，怀着笑意看着周祈在空中‘手舞足蹈’的表演，顾惭想，在这里结束也不错。
天平微微倾斜，只因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早走到了极尽头。
突然顾惭感觉到被拖拽移动，他用尽力气，微微睁开眼，狭小迷离的视线中，是周祈在拉着他的腿，朝着窗户那边拖动。
不是吧周祈，我还没死就要被抛尸了吗？也不会这么快就臭……实在不行，还能当成储备粮让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呐……
也许是注意到他醒来，周祈走过来试图扶起他的上半身，但，纹丝不动。
“你是吃什么长的啊！重得跟吃了秤砣一样！喂！”
周祈的一连串举动，硬生生把天平砸了个稀巴烂，对，还有周祈，他不能死，顾惭恢复了些体力，眼睛缓缓睁大，被小灯映出的高光浮现在他的双眼。
周祈看到顾惭昏迷濒死后，也顾不上再验算结果了，只想着立刻背着顾惭回到现实。现在发现顾惭不再一脸死气后，长长松了一口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那么长的气。
于是周祈回到小灯下继续验证，这可是关系到两个人性命存亡的结果，不是什么经得起误差和错算的占卜游戏。
回头却见顾惭半靠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精致的裱花小蛋糕，在一点一点吃着。
“所以，你有食物？”
顾惭理所应当地点点头，“很多。”
周祈拳头硬了，“那你让我吃你的肉？！”
好吧，一串‘轻松愉悦’的打闹后，二人站在窗前对视。
周祈眨了眨眼，“真的相信我吗？”
根据周祈的卜算，只有从这间房子，这个位置跳下去，才能有活路。（稍微有点偏差就必死无疑）
“最坏也就是换种死法。”顾惭耸耸肩。
“回到现实，我会对你负责。”
“我也是。”负责送你回你们二院。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黑与白的界限，一跃而下。
头朝下，下坠，换种角度看不正是飞向高空？周祈喃喃自语。
那我们都是世界上最自由的鸟儿！顾惭笑了。
——
——坠入现实。
两个人不轻不重齐齐摔在地板上，与此同时，周围的空间和光线折叠啮合，又很快坍缩，变成一个指甲盖大小，无法计算有多少棱角，瑰丽无比的多面体，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吸引了旁边正在以诡异姿势久久对望的俩人，躺在顾惭身下的周祈脸色爆红，推开了上方越凑越近的脸，“那是什么？”
顾惭直起身回头拾起那块物体，又倾身回到周祈眼前，“梦星体，做梦者从梦的阈限空间活着逃出来后，该空间凝结成的几何体，之后任何人还可以通过梦星体重新进入此空间。”
顾惭对着灯光转动着那个立体，折射的光线碰撞出璀璨的色彩，“世界上公开已知的梦星体屈指可数，但承载着你的起源地仅此一个——”
顾惭还想继续说，就听见平静规律的呼吸声从身下传来，不知何时，周祈已经沉入梦乡，睡颜是那样的宁和美好。
经此一遭生死大劫周祈身心俱疲，他太累了。
灯光熄灭。
黑暗中，顾惭抱紧了睡着的人。
似乎这样，便也能在他的梦里徜徉。
[注]：来自百度百科“意象”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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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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