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她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贺六结完账,与白羽和蕊儿一起回到杂耍班场地,广场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来往游人逐渐增多,各家纷纷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用以吸引眼球。
整个广场上锣鼓喧天,喝彩声不断,热闹非凡。
贺六回头嘱咐白羽,因为周围太过嘈杂,他不得不凑近了说:“我过去了,你们就站在这里观看,千万不要被人群挤散了。”
贺六走后,白羽掏了掏耳朵,感觉还是有点麻麻的。
下午表演正酣,贺六的拿手好戏不止初见时顶了三十二只碗,还有转盘子、吞铁剑、喷火、耍长枪等等,他一个人撑起了下半晌几乎一半的表演名目。
白羽根本没有机会抽空同他说几句话,所以,官兵来临时,白羽毫无防备地就被捉拿了。
原本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表演场地上只能看见人与人的后脑勺,突然一下子呼剌剌地多出一大片空地。
紧接着,腰间佩刀的差役们插入这片地方,一个个眼似鹰隼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其中一人眼光扫过杂耍班这边,倏地盯紧了白羽,回首对他们长官汇报:“大人,在那边!”
那五尺身板,肚儿似炮仗一般的官老爷抬臂正官帽,眼神纡尊降贵地点了一下白羽,轻蔑地吩咐手下:“拿过来。”
白羽还没摸清楚发生了什么,窝在她怀里的蕊儿就被人粗暴地拉开,下一瞬她被架着双臂押到五短官老爷面前。
官老爷细细打量过白羽长相和衣着后,对差役下令:“带走。”
怎么在哪都逃不过无缘无故被捉拿归案的命运,白羽无限纳罕,刚准备挣扎为自己辩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慢着!”。
紧接着,贺六穿着一身红色短打从后面追了上来开口就问:“她犯了什么事,你们凭什么随意抓人?”
“小子,别多管闲事!”
其中一个长相凶狠的差役狠狠推了一把贺六,竟然没推动,他恼羞成怒地喷骂:“哪里来的小野驴,这么不识趣,敢在播州城闹事,小心我们老爷给你吃铁鞭!”
贺六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脚尖腾空了他才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贺六朝他怒吼:“我问你为什么要抓她!”
“她,她,她偷了我们老爷最宝贝的玉佩……”
那差役战战兢兢地指向白羽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羊脂白玉佩。
贺六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玉佩是晌午在酒楼里吃饭时那个“登徒子”送给白羽的,贺六辩解:“她不是偷的,那玉佩是一位姓慕的公子所赠,我亲眼所……”
贺六话还没说完,官老爷打断:“少废话,都带走!”
命令下发,更多的差役前来制住贺六,用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白羽苦无法力,只能任由人押着走。
杂耍班歇业,贺老板追上来,贺六示意他不必担心,他们先跟着走,等查探清楚什么情况再随机应变。
白羽回头看见蕊儿被杂耍班一众男女老少护在身后,顿时也安下心来,对她安抚一下笑,之后就被押走了。
他们顺着来时在人群里辟出的一条宽敞大道,趾高气昂地前进。
看得出来,当街抓人不是第一次了,白羽和贺六对视一眼都有些气愤。
转过一条街,再往前走了百十步,就来到衙门口,贺六早晨刚来过,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就二进宫了。
他和白羽被分别关进了两间牢房,捆绑贺六的绳子还没有解开,他不知道白羽被关进了哪间牢房,只能放声呼唤:“阿习姑娘,你在哪?”
白羽听声辨位,她的手脚没被捆住,于是趴在牢门的栏杆上回应:“我应该就在你旁边,只是我们两的方向不同,所以看不到彼此。”
叶启:“你如何,有没有受伤?”
白羽摇头:“我没事,你可还好?”
“我也没事,”叶启听见她安好,顿时也放下心来,询问道:“慕五公子的玉佩还在你身上吗?”
“没有,刚才被关进来时,已经被差役拿走了。”
地牢里环境昏暗,只有最上方一格小窗透进来些许微弱的光芒,地上铺着稻草编织的凉席。经年日久,灰尘、血迹、汗渍混合在一起,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腐朽得仿佛淬了毒一般,令人不敢触碰。
白羽不愿靠近,独自趴在栏杆上。
贺六被人推进来时,就已经倒在了稻草铺就的席子上,他努力使脸远离那一滩排泄物,屏着气出声:“我们分开关押的时候,我听见几个差役说他们老爷这次肯定能被贵人赏识。这个贵人是否指的就是慕五?”
“如果这个贪官当真是想借由玉佩拜谒慕五公子的话,那倒是好办了,当他知道玉佩的去向,肯定会放我们出去,怕就怕……”白羽欲言又止。
贺六打了个挺,靠坐在墙角,接上白羽想说的,“你是怕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白羽点头:“嗯,我在早市遇见他们时,那位大管家就着急赶早去买茉莉花糕,说是他们家里的老夫人爱吃,在酒楼又说要去拜访长辈,如果不是行程紧急,完全可以安排在明日。所以,我猜他们很可能已经离开了。”
昏晦不明的牢房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中,像是干涸的浆糊,搅也搅不开。
贺六自小跟着杂耍班走南闯北,见识过的风土人物数不胜数,贩夫走卒、王侯将相、贵妇小姐、浣女田妇,每个人在他脑海里都有个大体的印象。
他觉得慕五出身必定非富即贵,否则也不至于播州一城父母官要假借玉佩搭上他的船,只是究竟贵至何地富至何步,却完全没有头绪。
贺六没有认知的富贵人家,白羽在做富家小姐时却也略有耳闻。
据说当朝皇后出自名门慕府,育有两子一女,大皇子居嫡居长,甫一降生就被立为太子,五皇子性情跳脱,不爱朝堂辅政,喜好游历天下,而华阳公主已殁……
结合慕家起复前极善精进造纸技术,几乎独揽纸业生意,慕五跟前那个大管家面白无须,很像宫里伺候的内监做派,几乎不做他想,慕五极有可能就是外出游历的当朝五皇子。
半晌没有听见白羽的声音,贺六以为她在担心不能出去怎么办,于是尽力安慰:“阿习姑娘你别担心,贺老大知道我们被抓了一定会想办法全力营救的,我们没犯事迟早会被放出去。”
白羽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听闻了贺六的宽慰才知道他也在担心。
现下正值播州庙会客流蜂拥时期,杂耍班少出场一天就要损失不少银钱,更别提少了几乎是台柱子的贺六,所以,贺老大就算为了生意,也不会放弃贺六。
白羽说:“好,我相信你。”
此刻夜幕降临,地牢里点燃了火把,狱卒过来放饭,给了两人一碗清汤寡水的粥,汤面清可鉴人,零星几粒白米沉在碗底,生怕肠胃数不清自己吃了几颗米。
又扔过来一个干冷的杂面窝窝,白羽抬手接住,攥在手里的感觉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石头,又湿又重,她将面窝窝在空中掂了掂,这硬度怕是铁齿铜牙亦难嚼。
狱卒敷衍地散完吃食就要走,贺六赶紧叫住他:“牢头大哥,夜里寒气重,我妹妹体弱,烦请给她热乎一点的饭菜。”
狱卒不耐烦地斥骂:“有的吃就不错了,还轮到你挑三拣四!”
“等等!”软的不吃,那就给他来硬的,贺六恐吓他:“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你们大人都要巴结的京城大人物所看重的人,等京城来人了,知道你敢这样对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听闻此言,狱卒心里有些打鼓,但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贺六再添一把火,“狱卒大哥,你就当做个善事,我这里有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当给您买酒喝了。”
狱卒开了门,在贺六的示意下,从他衣服夹层里掏出一枚平安扣,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觉得还算值钱,便起身去给他们重新拿吃食。
狱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无声后,白羽才问贺六:“你给了他什么?”
贺六答:“我也不知道,听贺老大说捡到我的时候,在我身边发现的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后来打了一枚平安扣给我戴着,反正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贺六话里有隐瞒,白羽没有多问。
没过多久,狱卒提着两个食篮重新回到关押两人的牢房门口,他左右看了看,把贺六塞到了白羽的牢房里,嘴里说:“就当老子发回善心,你们赶紧吃,吃完了叫我过来收拾碗筷。”
狱卒退出去,重新锁上牢房门,回到值岗的地方。
白羽看着地上两个散发香气的食篮,又瞧向倒在地上的贺六,还是决定先帮他把绳子解开。
之后,两人打开食篮,把饭菜都拿出来,盘坐在地上,开始吃饭。
这狱卒还算有良心,给他们的是四菜一汤,有荤有素,两大碗白米饭,饿到现在,白羽和贺六才终于吃了个饱饭。
白羽看着狱卒收走碗碟,默默思忖后说:“看样子今夜是不会提审我们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了。”
贺六点头,无论如何明天一定会有个结果。
两人一起将墙角处还算干净整洁的稻杆翻新铺好,坐在了上面,准备将就一晚。
四下里静下来,便愈显得窗外传来的喧闹声太盛。没过多久,有烟花升空,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牢房最上方的小窗格里有忽明忽暗的光,渐渐的,烟花声连片炸开,牢房里的短暂停留的火光接连不断。
在一半喧嚣一半寂静中,白羽感叹:“外面好热闹啊!原本商队在播州停留就是为了观看庙会,没想到这么热闹的迎灯神会咱们却错过了。”
“你以往很少逛庙会吗?”贺六疑惑发问,每逢庙会集会街市上都会多很多年轻女子的身影,以白羽的年纪,正是热衷于新奇好玩事物时候,不可能没逛过庙会。
白羽摇头叹息,回忆着过去为人十六年的经历,慢慢诉说:“我爹是一方员外,家里不缺银钱使,但是我娘不是我爹的正头夫人,且又早亡,我幼年时性情木讷,不讨人喜欢,除了吃饱穿暖,大夫人不会教太多东西给我。后来渐渐长大,大夫人不让出府游玩,整日学习高门大户的规矩,到我及笄那年家里就匆匆忙忙给定了一门官亲,我不愿嫁,于是伺机逃了出来。所以,从小到大很少见识过外面的风光。”
贺六没想到她还有这样难以言说的过去,白羽的叹息声过,窗外烟花爆竹声更盛,渐渐的,铜锣鼓镲交相辉映,这样的节奏,像是舞龙舞狮队登场了。
“那我也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经历吧。”贺六泛着浅蓝色光泽的瞳眸里伴随着烟花升空带来的光芒,时暗时明,他长久地注视着小窗外的夜空,娓娓道来。
“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年纪被贺老大在荒城的流民堆里捡到,之后就一直跟着他和杂耍班生活。七岁之前的记忆几乎忘光了,但七岁之后过得很精彩,我刚开始瘦弱枯黄且什么都不会,贺老大就等我养好了身体让一个师兄给我安排了魔鬼训练。从年头到年尾,日日都要训练,一天也不能间断,就这样练了三五年,我也能上场了,慢慢地也有人为我喝彩为我散财……”
在贺六的讲述里,白羽知道他在雷州的海边演出时,曾救起一名落海的渔家少年,事后却被贺老大揪着耳朵骂个半死;
也知道他在宁州的深山里采了不知名的野菌子为大家埋锅造饭,结果导致杂耍班所有人具中毒呕吐,如果不是遇到一位游方道人,可能真的会埋骨深山,做了其他菌子的养料;
以及他十五稚龄,靠一手顶碗的绝活在皖鄂一带一举扬名,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白羽无从想象过去那些岁月里叶启为生计奔波的模样,她第一次见叶启就是在佛现山的山坳里,他身旁站着心爱的妻子,一袭麻布葛衣却清贵出尘、从容温和的风仪。
至于叶启或为紫翎仙君,她却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物,更加无从考究。
贺六讲完发现白羽不再沉溺于过去的遗憾里,这才收了声,轻轻咳了有些干哑的嗓子。
今夜气氛如此好,贺六也想一解心中多日以来的疑惑,“阿习姑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总管我叫叶启?”
白羽偏过头正视他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那是因为,我真的认识过去的你。”
怎会如此,贺六蹙眉,“我过去记忆里没有你,就算是不记得的七岁之前,与你说过我已娶妻的经历并不符合,所以,我不认为我是你认识的叶启。”
贺六想在今晚把这个话题说开,一来他并不是叶启,二来他不想白羽总在他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
白羽:“不是你的今生,是你的前世。你的前世,我真的认识你,你是一国皇子,你的未婚妻是国师之女,因为国师谋反被判举家斩首,你不想阴阳两隔去求过自己的君父,他不肯收回成命,你无奈之下劫狱带着未婚妻出逃,在一处深山里过了几年平静岁月。”
皇子身份?未婚妻子被判斩首?劫狱隐居?
这都是什么剧情,贺六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结局是什么?”
白羽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有两个结局,一个是平静生活被打破,以谎言为名接你二人回宫,大婚之日调虎离山,你的妻子惨死你们隐居的竹楼,你失去爱人痛不欲生,你的兄弟登基,国灭。另一个是以真心为筏,你的君父为你登基铺路,接受你的未婚妻,为你们举行了盛大的婚仪,你们夫妻和乐百年,国祚绵长。”
过了这么多年,白羽以始作俑者的身份询问当事人:“这两个结局,你更能接受哪个呢?”
“虽然第二个结局很美好,听起来确实诱人,但相比于虚假的幸福,我宁愿要真实的痛苦。”
白羽心底一凉,喃喃低语:“果真吗,原来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自以为给别人的美满结局,竟然是当局者不想要的虚假幸福,白羽靠在墙壁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贺六有些担心地看着默不作声的白羽,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心道:“阿习姑娘,你还好吗?”
白羽回神,近乎发誓一般地许诺:“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她想到那些结局,补上一句:“但是,我现在已经遇到了你,后面很可能还会遇上你的妻子宣兰,以后无论你们有什么结局,我绝不插手干涉。”
贺六并不认可白羽的前世故事里讲述的人是自己,倘若人真有来处的话,那也一定是过去的自己——拥有记忆的过去的自己。
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相信自己就是另一个人?
三更鼓声过,外面的热闹渐消,此刻能清楚地听到角落里老鼠嗫食稻草的窸窸窣窣声,贺六对白羽说:“三更了,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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