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沉云密布,鸦雀无声,几名军机大臣交换着眼神。
“陛下,老臣虽一把年纪,但还提得动宝刀!让老臣带兵出去擒拿反王,定不孚圣望……咳咳……”夏儒猛地从座椅上起身,咳嗽不止。
“老……将军,朕明白您的忠心,您还是好生待在这,莫让皇后劳军在外还牵挂忧心呐!”朱厚照忙安抚老爷子,人前还是没唤出他最想唤的“岳丈”老泰山。
“这……”夏儒露出愧色,偷偷瞪一眼夏臣,有些责怪的意味。皇上亲征决心那么大,哪有临阵让皇后出马的道理,她以为她是穆桂英还是花木兰啊?要是贻误军情大事,夏家怎么担当得起?
安顿好父亲,夏臣站在殿廊拐角,望着层层叠叠的金脊飞檐出神。“大哥,三妹带兵出扬州,吉凶未卜,她竟连你也不告诉么?”夏助站在他身后,收起往日的戏谑跳跃。
“既是祸福难料,当然牵连越少越好,妹妹这么做,也是保全你我。”夏臣叹了口气。
“可我不明白,看样子皇上并不主张此事,三妹何必冒险走这一遭?”
夏臣回头,嘴角抽搐了一下,“据说王阳明在南昌……”
王阳明?夏助跟着惆怅起来,这都多少年了,三妹把皇帝尊严置于何地啊,“就算她插上翅膀飞向王阳明,还能摆脱一国之母的身份不成?三妹冰雪聪明,怎么在个人私情上犯糊涂呢?”
夏臣不置可否,何止三妹,这世上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人,不也犯了情痴,乱了纲常?
“娘娘,饶州一过,咱们就到南昌了。”
“昼夜兼程,总算到了。”连绵耸立的城郭,宛如顶天立地的巨人屹立在苍穹之下,一条条战壕,一道道拒鹿角,绕山全长二十余里,将交通要道封了个严实,夏则灵负手站在栈道上,日夜奔波的面容略显忧虑,宁王还真是养兵千日,筹备得当啊。
“探兵何在?”她扬了下衣袖。
探兵递上南昌外城地理图,“回禀娘娘,城东南设有十三道关卡,约五千人马镇守城关,守关将军乃是宁王心腹亲信朱拱,此人兵法娴熟不易对付,娘娘是否考虑驻扎此地以待援兵?”
看样子,宁王是将留守南昌的大部分兵力布在近鄱阳湖的东南方向,而王阳明从吉安出发应该处于西南,那里是南昌的薄弱之处,过去这些天还没什么动静,看来她想得没错,王阳明的所谓十万大军……哎!她毫无带兵经验,正面强攻饶州实在不是上策。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大军绕过安庆之后,并没再遇阻军,要是她能骗朱拱打开城门就好了!两万大军长驱直入与王阳明汇合,可是谈何容易啊?她和不懂日常耍的那些小聪明到了战场上完全不够用,只要一对上宁王,她总有一种全线溃乱的无力感。
“娘娘,您是不是在想,智取的事?”谷四维换好伤药,听了半天商议之人的动静。
“怎么?谷总管有何见解?”夏则灵勉强弯了下唇角,她还是很难对谷四维有好感。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娘娘狠得下心,就没什么办不到的。”谷四维捂着伤处,眼角隐有黠气透出。
都伤成这样了,算计人的本能一点没少,夏则灵扯了扯嘴角。她听明白了,朱拱既然是宁王亲眷,也就最得宁王信任,也最接近宁王**,是个可以利用之处。
两万大军被分为两路,一路埋伏在栈道下方,一路由夏则灵亲自带往饶州城下。她墨发高束,白袍银铠,和邢风并骑走在前面,城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严密窥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只见马蹄忽然驻步,随即传令兵离队通禀。
“城下何人?”朱拱见人单骑而来,觉得事出有因,命手下不得轻动。
“小的扬州城营副将,奉宁王密令前来告急,调兵入南昌,请将军开城门行个方便!”
一听开城门,朱拱陷入迟疑,“叫你主将前来见我,没有信物本将如何信你是王爷派来的?”
副将听罢回去传话,不多时,夏则灵来到城下拱手道:“在下扬州夏灵,曾蒙受宁王大恩,如今王爷有难,情急之下只好襄助王爷镇守南昌。”言罢从怀里掏出一枚翠色玉佩,差副将呈交到朱拱手中。夜幕漆黑,哀凉之情尽数吞噬,她不止一次利用过宁王对她的情分,这一次,近乎敲骨吸髓。
确定是宁王贴身家传玉佩,朱拱震惊的同时只能相信,传令开城门放行。
两万大军慢悠悠地通过大街至西城门,一路上,夏则灵向朱拱编了个多年前侠王之恩涌泉相报的故事,邢风在旁添油加醋,朱拱一副看破表象的样子。末了,夏则灵补充道:“听说皇后娘娘随君出征到了扬州,在下路过安庆时,听王爷言下之意似乎对皇后有些投鼠忌器,想派人刺杀王驾,却又担心伤及皇后,倒是耐人寻味啊……”她随口胡诌,不想朱拱真的露出苦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王爷自是懂得取舍。”夏则灵故作心领神会,朱拱更深信不疑了,“这是除了樊礼外,王府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王爷真的与你交情匪浅啊。”
“那是当然。”夏则灵笑得嘴角都僵了,不远处的滕王阁屹立赣江之间,南昌近在咫尺,她比宁王更懂取舍。
大军一过饶州,立时有消息传了出去。
主帐内,灯影低垂,宁王不说话,参将们低着头,腰刀闪烁着闷窒的暗光。
宁王一早放出消息回援南昌,实则打算亲率小股人马从山路险峻的集贤关绕过安庆,再派出疑兵诱安庆守军出城追击,这一切的前提是南昌不容有失,他判断王阳明准备围攻南昌的消息是扰乱军心,耸人听闻,可是现在,朝廷军竟然大摇大摆通过饶州防线,简直就是给久战不利的局面火上浇油!
“王爷,此事不能怪罪朱拱,实在是……对手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这刀子是主子亲手递过去的,樊礼也不知道怎么劝。
宁王蠕动着下颌,褐眸轻眨,好似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归于平静,“整顿全军,回……”
“王爷!”樊礼语出激动,替宁王不甘,“这是破安庆的最后时机,安庆一过,王爷便可直取应天,这时怎能半途而废?”
“安庆守将与王阳明勾结通气,久攻不下,等来朝廷大军压境,应天又有了充足的时间备战,我们很难速胜。”宁王吁了口气,不知是冷静还是沧桑,“南昌内有守军,本王现在回去,可将朝廷军首尾夹击,活捉领兵之人,朱厚照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樊礼听得将信将疑,见宁王眼神中透出杀机,终是退到帐外传令。
南昌惠民门前两军对垒多日,夏则灵来到驻军之地,却被告知王阳明不在军中!但王阳明还真的号召三万人马驻在城外,虽然是江西各地来的杂军,衙役、农民混在其中,但声势浩大,士气铿锵,好像随时要将叛军撕个粉碎。
原来,王阳明早已传檄各地,斥反王,诉诸恶,去侠名,这是阳谋。
夏则灵换回女装常服,在营帐间四处观望,搓着手,跺着脚,盼着王阳明早些露面。
用完晚膳,她还不想回房,与山岁走到营寨大门上的一座望台,今夜没有繁星,也没有皓月清辉,只有墨色的云层凝聚在半空,夜风一吹,又洒漏出些许微光,浩瀚的大地仿佛只剩下她脚下的这片光亮,人也成了沧海一粟,渺小而无力地浮游于天地。
“山岁,你笑什么?”夜色宁静,夏则灵听到短促的一声低笑。
“我是替小姐高兴啊,分别这么久,总算又能见到王大人了。”
“你还有心思玩笑。”夏则灵愁上眉头,“我想见他,更希望他能想出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别让战端进一步扩大……”有些侥幸总是存在心里,说不出口。
“娘娘,下官好找啊!”衣袂飘拂,脚步匆促,尤祥沿着长阶走了上来,随即递出一只湛蓝色锦囊,“小的没有随行大人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夏则灵一惊,难道王阳明算到了她会来?打开锦囊一看,“师兄要你做军师,让我们立刻立刻发兵攻南昌!”
可是朱拱按兵不动,她很难主动出击啊。见她犹豫,尤祥道:“大人理解娘娘仁慈,但若此时不对南昌出兵,宁王很难相信南昌是真的有难,大人的计划也就无从施行,一旦宁王掌控战局,将会给江西和应天百姓带来更深重的灾难!宣公说止戈为武,大人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娘娘还是……”
乌云遮蔽月,大地上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夏则灵遍体发凉,终于闭目点头。
翌日,邢风点齐精兵一万五千,加上驻地两万人马兵分四路攻向南昌四门,旌旗遮日,战鼓咚咚响,城内城外厮杀三日,城关内外混乱狼藉,倒塌的长杆挂着残旗,余火烧着废墟发出裂裂微响。
进入章江门,踏过一具具温热的尸体,夏则灵不再恐惧,沉着地命人收殓尸身,清理战场。欣慰的是大多百姓被提前安置,她更没想到南昌会破得这么容易,藩兵残部抛刀扔枪,降的降,逃的逃,并非她想象的固若金汤。
从总镇督院出来,夏则灵马不停蹄带人到宁王府。王府大门内分三殿,外有松竹锦翠,碧水潆洄,悬梁上却是蟠龙腾云,种种逾制雕绘,不是在深宫生活多年的人很难注意到,她仰头出了会儿神,如果几年前她就来到这里,又会是怎样肝肠寸断的纠结?
搜了一圈,王府除了一干丫鬟仆人,没几个佩刀侍卫,看来身怀武力的人都随主出征了,夏则灵下令不得擅动王府之物,留一支护卫队进驻,她决定今夜住在这里。
夜景萧瑟,凉透人心,夏则灵独自踏上听风阁,听一个丫鬟说,宁王常常待在这里弄茶品箫。偌大的轩榭,摆着箭台、箭弩,陈列各式珍贵古玩、精美茶具,处处透露着主人的剑胆琴心,她微微一笑,眼前依稀是宁王褪去亲王的雍容仪表,品茗赏月,潇洒自若,可惜……只是她的幻觉。她随意翻开架子上的一本书,一页纸飘了出来。
难道是什么密信?捡起一看,竟是一首《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句,被他写了三四遍,下笔有力,字迹疏狂。
“娘娘……”悬于眼眶的泪停滞在身后一声轻唤,夏则灵淡淡转身,“是你啊?这段时间辛苦了,怎么还不去休息?”看样子,邢风在附近观察她有一会儿了。
“娘娘信得过邢风,属下应当夜以继日保护娘娘,寸步不离。”邢风不卑不亢地现身,“娘娘还是……放不下么?”
“呵呵,你替不懂老师怨死我了吧?”
“属下不敢。”邢风颔首,“我只是替娘娘不值,不管皇上做错了什么,娘娘实在没必要和宁王搅在一起,既伤别人,也伤自己。”
“对不起,拉你下水是情非得已,但是我和宁王的感情,外人是看不明白的。”夏则灵蹙眉。
“这个……的确是属下狭隘,多话了。”邢风不欲再辩。
夏则灵忍不住鼻酸,“邢风,你可以怪我没有及时阻止宁王,或者怪我对皇上不忠,但是我已经尽力在承担皇后的责任!我不敢再有别的念头,我现在只是想一个人想想他,你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好不好?”
“娘娘……”邢风震惊于夏则灵的直白。
下一刻,他眉宇一紧,面色惊变。须臾,异响突起,听声辨位,来人不少,都是顶尖高手。
有人!确定不是侍卫,夏则灵眉心大跳,邢风立刻拔刀,两人背靠着转眸四望,忽然嗅到空气中飘来一股浓郁的百合花香,夏则灵很确定宁王府没有一枝百合,且味道好熟悉啊。
浓密的夜色,十余名执刀黑衣人围拢而来,邢风喝道:“胆敢行刺皇后,你们不要命了么?”
“上!”黑衣头领冷漠地挥手。
对方齐刷刷地举刀,邢风只能应战,只是一面出招,还要保护身旁的夏则灵,左支右绌,加上寡不敌众,很快撑不住了。夏则灵躲在缭乱的刀锋里毫发未伤,一名黑衣人踢得邢风倒退数步,同时持刀而下,她大惊失色,扑到邢风身前,“住手!”
首领跃身而起,替她划开那道急下的刀锋,夏则灵更惊讶了。
邢风杵着刀起身,却突然双目眩晕,一个趔趄跌跪下去。“邢风!”夏则灵去挽他的胳膊,却也眼前一晕跟着跪倒,双手杵在地上,原来这种迷香越是运功发作越快,“你、你们是……”
一名黑衣女子冷蔑一笑,“皇后娘娘,南昌城是这么容易破的么?你真以为你对付得了王爷?”
原来如此!分辨出叶子的嗓音,夏则灵来不及心寒,只能哀求,“求你们……放、放过邢风……”
“你有资格和我们谈条件么?”叶子缓缓扬刀。
夏则灵双手握拳,傲然仰眸:“如果你们对邢风不利,我必不独活,你们主子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首领抬手制止,长刀停下的瞬间,夏则灵倒了下去。
鄱阳湖西畔,黄家渡。时至黄昏,落日夹于鄱口之间,洒落出金红、绯红、青白的奇幻色彩,湖光如血,沿湖而生的藜蒿长草沾染了战火的气息。
伍文定有点心焦,“阳明,宁王真的会在今夜回兵么?”
“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打仗讲的就是虚虚实实,当虚变为实,人就会犹豫当初的判断。”王阳明看着湖口地势图,内心说不上笃定,但也只能如此认为。
“报——”副将王冕闯了进来,“大人!南昌出事了,皇后娘娘被叛军带走了!”
“什么?”王阳明如遭霹雳。
“据说是宁王的杀手从后园密道潜回王府,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娘娘,还有一个将军受了伤。”
“这可如何是好?一旦皇后有个闪失,我们如何向圣上交代?”
“皇后娘娘不会有闪失。”王阳明眯起眼睛,“起码现在不会。”下一刻,他突然传下军令:“击鼓升帐!”则灵被活捉,意味着叛军孤注一掷,夜间行军隐蔽,宁王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伍文定定了定神,“要是不在开战前营救皇后,就算我们取胜,他们也会杀娘娘泄恨,阳明,要不要先救人……”话未说完,他亦缄口,他们蛰伏多日,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设法救人难免打草惊蛇,很难两全。
众将聚在帐中,不论高低站在一处,临时凑来的军服簪缨乱颤,摩拳擦掌,等候奋战。
王阳明皱了皱眉,一念风月怎堪万古长空,他缓缓拿起令牌,“今日出兵,望尔众志成城,勠力同心,擒杀叛将,为国立功!”
师妹,你会理解我的,对么?
夏则灵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躺在一艘随波荡漾的小舟里,只见黑衣首领抱着刀剑坐在对面,船舱逼仄,孤男寡女,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衫。
“哼!”卫长枫嗤笑她的警惕,“娘娘多虑了,在下还没那么下作。”他既无心,也不敢。
“用迷香制敌就不下作了么?”夏则灵冷笑。
“没错,王爷的确反对手下滥用毒药,但王爷就是太在乎小节,太在乎名声,才吃了你们许多亏。”卫长枫岂止是不甘,更是唏嘘,“一年前王爷逃离京城,我奉命留下替他留意你的动向,渐渐的,我就发现王爷没有监视娘娘那么简单……”
夏则灵挣扎着起身,愤怒难当,“是你!是你杀了蕙姨!”
卫长枫用刀鞘压制她的肩膀,“王爷要对付的是太傅,只要那个女人交出密信,王爷说不定会饶过她,谁让她不识好歹自我了断!”见她还要反抗,他恶狠狠道,“娘娘这就恼恨王爷了?王爷让我监视你,实则留心娘娘的一举一动,就因为唐伯虎画出娘娘的画像,王爷网开一面放了他,王爷知道娘娘喜爱赏画,借王阳明的手送鹊华秋色图给娘娘,还不辞辛劳辗转蜀中,请蜀王妃献礼给娘娘,偏偏娘娘不领情,派神机营截杀王爷,你可真是芙蓉玉面,铁石心肠啊!”
夏则灵愣了半晌,想笑,眼眶好像被什么糊住了,想哭,却笑话自己太窝囊,最终还是一滴泪珠划过微扬的唇角,宁王的爱恨太极致,她怎么承受得起?
宁王偃旗息鼓率军沿江而下,在接近黄家渡时缓缓靠岸,猎猎火光映照着将士们决绝的脸庞,他举起千里镜去看,一百多年前,这里是太祖与陈友谅决战之地,彼时火光漫天,陈尸无数,改换命里乾坤,书写无数人的命运,今日也是如此。只是对手不是朱厚照,不是不懂,而是王阳明,他除了坦荡更还有一丝别样的斗志。
樊礼不掌灯,不扬旗,率精兵五千向西岸靠拢,芦苇荡中突起喊杀声,火光中的白刃闪闪发亮。
“不好!”自知中了埋伏,樊礼连忙停船后撤,此地却河道狭窄,船只难以掉头。霎时间火起箭雨,一簇簇浇了黄油的箭飞向对岸主船。
设伏人数超过他们想象,他顾不得诱敌的计划,独自划船往回赶,乱船中却不见宁王身影。
王阳明在后方战船上眺望着远处的动静,身后迂回的河道上,一艘小型木舟悄悄逼近——
“阳明!小心!”听到伍文定的喊话,王阳明心叫不好,回头观瞧——坏了!
宁王目色清寒,搭了长箭瞄望须臾,松弦的瞬间一卷湖浪拍来,船身微倾,箭矢随之偏离三寸,一声金响呼啸着划过王阳明身畔,正钉桅杆,王阳明转瞬拔下,夺过弓箭手里的长弓搭上便射,一支离弦之箭淌过水面,划破夜空,穿梭光阴,刺向宁王身体,他宝甲披身,内衬锦衣罩甲,箭尖扎透了三层,霎时间鲜血奔涌,染透了右肩。
中箭的瞬间,宁王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痛苦,王阳明的箭术果然……一口积郁的血和着破损的心脉涌出嘴角,他的桀骜自信随之被击碎。
可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他败给了天!
“王爷!”左右护卫簇拥过来。
船只驶向黄家渡,兵器交接声和吼杀声逐渐靠近,夏则灵心惊肉跳,终于卫长枫闻声离身。没多久,卫长枫和手下抬着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进入船舱。“军医!军医!”他焦急地喊,宁王意识模糊地躺在小塌上,眉宇紧蹙,双拳紧攥,疼得直抽气。
“怎么会……”夏则灵凑过去,连宁王的脸都没看清就被卫长枫挤到外面,泪水很快模糊了她的双眼。
宁王生死不明,舱内紧张的气氛陡增,舱外战火依旧在蔓延,夏则灵慢慢滑倒在门框,塌前忙碌的人仿佛把她和宁王割成了两极,仿佛她的心口也被插了一支箭,好疼、好疼,疼得她快要发疯了!
这一战,宁王损兵折将,樊礼主持军务,退兵至湖口隐秘之处。
夏则灵体力不支,长眠一天一夜,醒来后听说宁王转危为安,伤势有了好转,便放心了。
简单用了膳,她从临时搭建的营房走出,却被士兵拦住,“樊将军有令,您不得离开此处!”
“那,外面战况如何了?”她担心地问。
“我们中了王阳明埋伏,损伤惨重,不过我们一定可以重整旗鼓,转败为胜的!”士兵高昂地说。
为什么听说王阳明大获全胜,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哀伤得想哭,“劳烦你转告一声樊将军,我想见王爷。”
“你先等着吧。”士兵露出为难的表情,还是答应了。
终于在等待良久之后,樊礼带她来到宁王养伤的军帐。一年前不告而别,怎么都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副场景,夏则灵抿着下唇靠近窄塌,静静坐在宁王身边,望着宁王苍白如纸的面色,略显伤痛的嘴角,她伸手拂去沾在他前额的一缕碎发,指尖掠过他挺翘的鼻梁,忍不住摩挲,朱宸濠,我们终于还能见个面。你能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吗?见到你之前,我的确想过让你为了那些枉死的人偿命,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就没有理智了,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讨伐的呢,你是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啊,哪怕我对不起所有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夏则灵就这样照顾了宁王三天,直到王阳明撤兵的消息传来,南昌又被朱拱夺回,她和宁王同乘一船沿湖开往南昌。
船一靠岸,有人来接应,藩兵弃船上马,鹧鸪悬空,凄厉的乱叫扰乱人的心弦。夏则灵忽然听到外面敲锣打鼓声,探身一瞧,只见卫长枫飞奔着过来,“朝廷军连夜从扬州奔袭,快走!”
“朝廷军?”来得好快啊,看来是听闻宁王败阵的消息,朱厚照就雀跃了,夏则灵担忧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宁王,主帅受伤,就算是铁打的藩兵恐怕也会军心涣散,他们抵抗得了朱厚照率领的大军么?
不过一个时辰,她仿佛听到马车后面响起厮杀声,便又探头叫住了樊礼,“樊将军,请你给我一匹快马,我有办法解决眼下的危机。”
“你?”樊礼蹙了蹙眉,他哪里敢做这个主。
夏则灵跳下车去,随手捡了地上的一柄长刀架在颈上,“卫长枫奉王爷的命令活捉我,无非是以我来威胁皇上,如果你放我回去,说不定我回去跟皇上周旋还有转机,要是你不放我,我现在就自裁在你面前,审时度势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明白!”
看着她坚定如铁的眼神,樊礼权衡一番终是点头,命手下给她牵了匹枣红快马。
夏则灵温柔地摸了摸骏马的鬃毛,在士兵的搀扶下上了马背。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宁王所在的马车,朝樊礼从容一笑,便策马掉头,奔向两军交战的胶着之处。
“有刺客!”御船一靠岸,张永远远便看到一道淡紫色身影骑马冲了过来。“弓箭手!”得令的士兵拉开阵势,三支长箭齐齐对准了那道身影,站在甲板上的不懂看了片刻,立刻纵身掠起,踢开那几支随时可能刺入夏则灵的箭,可还是有一支划伤了她的脚踝,朱厚照闻声来到舱外,欣喜地来到马下张开手臂,将她抱了下来。
“太好了!朕以为你出事了,真的急得要命啊!”朱厚照上下打量着她。
“臣妾没事。”夏则灵忍着痛,示意他摒退左右,有话进房说。
一进舱房,夏则灵突然下跪,朱厚照连忙搀她,“皇后不必如此,有话起来说……”
“臣妾想求皇上退兵,宁王已经是强弩之末,兵力所剩无几,就让他回南昌吧,他很难再掀得起什么风浪了!”夏则灵直截了当地表明她此刻的诉求。
朱厚照脸色瞬变,“夏则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宁王谋逆作乱,罪恶滔天,你让朕退兵,给他生还的机会?你让朕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面对那些被战祸残害的黎民百姓?”
“不!臣妾不会让皇上陷入两难,皇上完全可以活捉宁王,宣告他战死,再暗中把他贬为庶人,发配到云南也好,龙场也好,只要是皇上看不见的地方……”
“够了!”朱厚照怒火中烧,他忍了宁王这么久,或者说,他也忍了夏则灵许久,没想到她变本加厉地挑战他君王的极限,他上前一步捏紧夏则灵的下颌,“听说你被皇叔的人带走,朕为你担心得夜不能寐,既担心他丧心病狂杀你泄恨,又担心他对你旧情难舍孟浪于你,可是两种担心下朕依旧宁愿是后者,起码你能安全地回到朕身边。可是朕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他向朕求情,你对得起朕,对得起那些被宁王迫害的人吗?”
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可她真的毫无办法!“是,臣妾愧对皇上,愧对不懂老师,宁愿余生斋戒,长伴青灯古佛,偿还罪孽。”
“哼!”朱厚照狠狠地甩开她,背对着她的凄凉,“你别忘了,你是朕的皇后,没有朕的点头,你就不可能离开坤宁宫,不管你如何怨朕,这一次,朕不会妥协。”
“皇上!”夏则灵惊呼着扯住朱厚照的龙袍下摆,泪水汩汩而下,“坤宁宫主人的位置是你强加给我的,我不敢怨恨,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我的心,我都能给你,我只求你留朱宸濠一命!”
朱厚照闭了闭眼,时至今日他所承受的心痛都是作茧自缚,那时他还不知道,从他在春风斋看到夏则灵写字看书的那一刻,是他一生情愁的开始。
“禀皇上,战况有变!”张永站在门口大声道。
“进来说话。”
“是!”张永小跑着进来,看到跌跪在地的皇后娘娘愣了愣,“皇上,王守仁率兵把叛军逼到了鄱阳湖西岸,看样子,宁王和他的部下插翅难逃了。”
夏则灵猛地回头,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皇上,臣妾求你了!让王阳明收手吧!”
张永双眼瞪得像铜铃,多年来的疑心很快在脑海贯穿,生怕多待一刻就被灭口。没过多久,又一个传令兵跑进来,“皇上!宁王的部下在樵舍负隅顽抗,誓死不降,王守仁军多有死伤,是否前去驰援?”
“你看到了,不是朕要对宁王赶尽杀绝,是宁王非要不顾一切走上绝路,这一点,你比朕更清楚。”朱厚照冷漠地掰开她的手,随张永大步离去。
是啊,她清楚,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走到门口,朱厚照听到里面什么“扑通”倒地的声音,响起一缕呜咽夹杂着癫狂的笑,他顿了顿脚步,终是面无表情地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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